花宴 第34章
    女人陷入男人的肩胛之間,女人在轉動著肩和頭頸。可她已經蒼老,年邁不堪,任何回首往事的方式也只不過是一片噓聲。然而,我依然想研究她,研究她的肉體,研究她有限的記憶,研究她不可能變得像少女般明澈的雙眼,這一切都依賴於將現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交織在一起。

    麗莎作為一個見證人坐在酒巴燈下,給我講述那些故事中的故事,現在恰巧可以與這個女人聯繫在一起。那是一個傍晚,麗莎和林桂枝準備前去會見周龍的那個女人,她們堅信通過這個女人,定能解決她們內心可怕的追問。她們不再把自己扮演成難民,因為她們知道那些從衣襟上散發出的腥臭不適宜襲擊那個身體藏有暗香的女人。

    在那個時代,已經很少嗅到從身體中散發出來暗香的女人,因為戰爭徹底地改變了一切。暗香需要環境,需要隱藏,需要心態,也許這個女人相遇到愛情,所以,即使整個世界散發出戰爭的腐爛味和血腥味,這個女人依然藏有暗香,並將身體中的暗香獻給男人。

    麗莎嗅到了這種暗香,這絕不是法國香水的味道,而是來自中國的民間,來自榴汁和蘋果汁,來自於熱帶緬北的地域,來自一個女人的成熟的肉體生活。

    麗莎似乎對陷於戰爭之中的各種各樣的女人的命運也深感同情,她在研究戰爭的同時也在研究女人,所以,她在關心著菊池貞子,關於她的故事放在後面,這個女人快要分娩了。

    同時,麗莎也在研究與周龍有著肉體關係的這個女人。傍晚,彷彿拉下了一塊巨大的幕布,麗莎和林桂枝穿上了緬北地區特有的緬裙,當她們裹在裙子中向著這座小鎮奔來時,她們知道周龍今晚一定會出現在小鎮,她們提前進入了小鎮。

    周龍消滅了與他會面的男人,雖然這個事件沒有得到澄清,然而,她們深知,除了周龍之外,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射出子彈。她們藏進了女人所住的院落,在裡面,在繁茂枝葉的掩映下,隱藏著身體,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們看見了藏住了暗香的女人終於出現在庭院中,因為突然間傳來了敲門聲。周龍出現在門外,又出現在已經打開的門內,這幾乎是在幾秒鐘之內開始的。

    她們屏住了呼吸,女人靠近周龍的懷抱說:"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你為什麼很長時間不來見我?"周龍的語言少得可憐,從他嘴唇中會發出擁抱時的叫喊聲,、他們擁抱著上了樓。

    麗莎靠近林桂枝的耳朵說:"我很難想像這一切,在這裡,在被難民所包圍的小鎮,很少想像會有男人和女人的約會?"她們並不滿足,她們來此地的目的是為了通過一場約會,研究更深邃的事件:在周龍和這個女人的肉體關係之中,有沒有隱藏著更深的事件?這才是她們共同的目的,因為周龍已經消滅了那個男人,那麼,既然如此,難道就不會出現第二個人代替那個男人嗎?

    她們緊貼著籬笆,這是緬北地區特有的牆壁,因為炎熱。所以,人們需要風,在夜裡在輾轉反側的時刻,風會從竹籬中吹來,會激盪起肉體的慾望,她們的臉、眼神已經緊貼著竹籬的牆壁,她們赤腳上了樓,她們是被戰爭所培養起的私秘偵察,她們擁有女性最為敏銳的直覺。

    首先,她感覺到了竹籬的另一邊,一個男人已經用他的身體覆蓋著這個女人。肉慾之火焰像戰爭的塵土已經壓在女人的身上,那個女人輕柔地叫喚著。

    她們拉著手,忍耐著這場肉體之戰爭的歡鳴;她們灼熱的呼吸已經緊貼著竹籬,然而,熱風蕩漾使她們的透不過氣來,儘管如此,她們依然得忍耐這一切,因為她們似乎已經觸摸到了那枝蔓,似乎只有這個女人才可以用肉體感悟到這一個男人的全部秘密。

    如果說這個女人用肉體藏住了誘人的暗香,那麼這個男人一定用肉體深藏住了只有他自己才可能進入的秘密。暗香是可以散發出來的,秘密只可能去尋找,等待並不艱難,也許是肉慾之火焰已經熄滅了。此刻,透過竹籬縫隙,這些細密的縫隙彷彿一層層屏障,擋住了更為清晰的現實。

    儘管如此,她們彷彿用整個身心窺視到了一張紙片兒,它們已經被周龍捲起來,周龍將那張紙片兒捲成三角形,然後塞進了女人的裙裝口袋中,他貼近了女人的耳朵私語著。即使在這樣一個兩人的空間中,周龍似乎也不出賣自己的聲音,所以,她難以接近他的聲音。有一點她們可以證實了,周龍正試圖通過這個女人達到自我的一種目的,那三角形的紙條很重要。所以,她們悄然在撤離,在戰爭中的撤離是為了保存在力量。而他們此時此刻的撤離則是為了等待這個女人的出場。

    她們赤著著腳穿越了小鎮的街道,她們隱藏在已經使夜色籠罩的一棵大榕樹下,茂密的枝葉紛披而下,藏住了她們的身體,沒過多長時間,那個女人出來了,在女人的頭頂,是濃密的夜色瀰漫,女人一邊走,一邊撩起她的長裙。

    她會到哪裡去?男人讓她去送紙條,她將經過什麼道路,在那一刻,夜色所展現的這個秘密彷彿越來越敞亮,然而,卻被突如其來的飛機轟炸聲所湮滅了。飛機的速度很快,來不及奔跑和趴下的人們剛一聽到頭頂的轟鳴就聽見了爆炸。

    那些被爆開的一棵棵榕樹渾身震顫出一束束墨綠色的葉片。同時被爆開的還有一棵棵豐碩的芒果樹。那飽滿的芒果,金色的汁液在噴濺,最悲慘的是被炸開的肉體,他們多數是難民,因為只有難民才居無定所。

    整個世界渾沌,幽暗和瘋狂,人們用有可能的動態,奔跑和趴下,只有在這一刻,你才可能知道,生命對於每一個人是如此重大,它猶如一場巨大的事件,在最危險和困難的時刻,每個人都在絕望中選擇守候和捍衛生命的方式。

    就這樣,她們為之追蹤的女人從她們混亂的視野中消失了。在佈滿暴炸物所留下的一片狼籍中,有人在嚎叫著,他們為在倏然間已經死去的親人和朋友們動用了世界上最晶瑩的淚水,動用了沙啞的嗓子,他們嚎叫而抽泣著。

    在這個世界的幽暗之中,似乎尋找一個女人飛翔的翅膀已經失去了力量。鎮子裡出現了戰爭時期特有的頹敗,一些房屋已經在坍塌,一些人依然還被埋在土坯屋下面。

    她們不得不回到將軍身邊,周龍已經在執崗,她奇怪:這個男人似乎已經長出了翅膀,他總是可以利用任何混亂飛翔起來。就在這一刻,她們剛回到帳篷就聽到了菊池貞子分娩時的掙扎聲和尖叫聲。

    她們奔向這個特殊的女人。

    菊也貞子正經歷著戰爭中一場與身體搏鬥的分娩術,她的肉體彷彿傾注著一切疼痛,她的盆谷彷彿長出了荊棘,她不時地用雙手抓住女護士的手臂,她無妄地叫喚著。在經歷了好幾個小時的疼痛之後,菊池貞子還是很順利地分娩下了一個女嬰。

    女嬰的啼哭,彷彿讓世界充滿了生命的誕生的歡笑。然而,三天以後,部隊奔赴前線,所有家屬和後勤人員必須轉移出去。她們大部份是婦女,她們作為性別中的一類留下來。麗莎作為隨軍記者可以跟隨部隊出發,林桂枝卻需要撤離大部隊。

    她帶著衛生隊的隊員們開始隨同後勤人員來到了那座曾經經歷過日軍飛機轟炸的小鎮。就在這座小鎮裡,林桂枝又見到了周龍的那個女人,那是一個上午,女人穿著緬裙拎著水桶來到了大街的水井旁——有幾口水井已經被焚燬了,只留下了兩口水井可用,人們不得不排著隊等候著,在人群中女人回過頭來看見了林桂枝,便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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