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枝帶著潮濕而敏銳的雙眼,蜷曲在一群作為女人的難民中,蜷曲在緬北一座小鎮,已經徹底廢棄了的櫃檯下面的那種場景,再現為一種永恆的鏡頭。此刻,我蜷曲在緬北小鎮的旅館裡,我們總是難以離開旅館,投奔一個地名時,我們已經投入了一座小旅館。
我到了一家縫紉鋪子,門口坐著一個老人,她似乎是這家縫紉鋪子的女主人之一。她打量著我,她大概已經八十多歲了吧,我一看見這個年齡段的老人,就會頓然生起一種想像力,即時間和戰爭,時間和人溶為一體的那個世界,所以,我蹲下來,面對著老人,我知道,她這個年齡應該經歷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而且,這座小鎮就是當年林桂枝和麗莎出入的小鎮,她們為了追蹤周龍秘密的行蹤,曾經裝扮成兩個難民。這也正是我想進入小鎮的理由。
老人坐在木椅上,我看著她臉上的皺紋,彷彿這些是歷史所激盪起的一個人的皺紋,由此可以揭開另一個秘密。即周龍與另外一個女人的關係,這個女人不是麗莎,也不是林桂枝,這個故事應該這樣說下去才完整,我忘記了描述這個女人與周龍的關係,是因為林桂枝在我的想像中佔了全部位置。
鏡頭應該伸得更遠一些,伸及到由這個老人的皺紋蕩漾出去的緬北一座小鎮上。那時候,當林桂枝從低垂的帽沿下探出頭來時,她在專注地等待著周龍的出現,細雨之中,終於走來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驚訝地噓了一聲,那一聲只會把她的自我所籠罩。周圍充滿了無數的聲音,它們交織著無助的呻吟和肉體的疼痛,它們是飢餓發出的一陣震顫。
她的噓聲只是讓她正視了另一個世界,周龍出現了,然而,卻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疑團變複雜了,這個女人又是誰,她為什麼突然出現在周龍身邊呢?
看上去,這只不過是一座小鎮中出現的女人,她趿著拖鞋,走在周龍身邊,彷彿想就此抓住周龍的影子,可周龍就是要往前走,不顧一切地往前走,似乎是周龍的本性。
女人緊跟在身後,突然死死地抓住了周龍的衣袖不放手,這一次周龍回過頭來,他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隨即抓住了女人的手,女人緊緊地貼近周龍的懷抱,周龍也伸出手來擁抱了女人一下。
透過低矮的帽沿,林桂枝突然在這一剎那間感受到了周龍作為男人的另外一種生活,難道他出入於這座小鎮,僅僅是為了會見這個女人嗎?在細雨中,周龍竟然又被女人拉回到小鎮的細雨之中,他們正在往回走,沿著潮濕的,已經變得幽暗的小鎮;沿著充斥著難民者的肢體中瀰漫出來的氣味;沿著林桂枝越來越模糊不堪的視線。
林桂枝已經決定跟上去,此刻,她更適合做偵探或者間諜,也許是很長時間的迷惑和猜測讓她決定不顧一切地弄清楚這一切,所以,她從難民群中站起來,她把帽沿拉得更低。這樣就更安全,也更隱蔽,她執著她跟蹤向前,她沒有經受過偵探或間諜的嚴格訓練,她只是憑著一種激情:想檢驗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改變良知、有沒有在戰爭中淪陷下去。說穿了,她只是想檢驗周龍到底沒有沒變成漢奸。這是一個讓她喘不過氣來的問題。
周龍在細雨中已經伸出手去,攬住了女人的腰。他們正沿著小鎮的街道拐進另一條十分窄小的小巷。周龍有時會敏銳地回過頭來看一看四周,很簡單,他並沒有專注地,心無旁騖地攬緊那個女人的細腰,他回過頭來的眼神已經洩露出了他內心的焦慮。
我們都在為這個世界焦慮著,為林桂枝歷史中的故事,也為將軍,為一切沉浸在戰爭之中的秘史而焦慮著。所以,我已經決定接近坐在縫紉鋪門前的這個老人。因為她的性別,作為女人的性別已經使我感受到了一種線索,現在,我感到了除了她性別之外一種年齡的誘惑,因為我已經計算過,她的年齡正好符合第二次世界大戰在緬北戰役中的淪陷史,那時候,她正是林桂枝的年齡,也正好是林桂枝所看到的這座小鎮上被周龍用手攬緊細腰的女子。
因此,我已經決定接觸這個老人。她咳嗽著,看起來她已經患上慢性咳嗽症,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咽喉經常被痰一樣的東西所噎住。因此,我花時間到藥鋪為老人配製了一套咳嗽藥,一半是中藥,一半是西藥。
跟世界接觸,需要付出熱情,我知道這個規則,當我帶著藥品一次一次地出現在這家小鎮縫紉鋪前時,老人認出了我;她很驚訝地從我手中接過藥品,咳嗽著告訴我說到院子裡坐一坐。噢,通過縫紉鋪的過道我們已經朝裡面走,老人走得很緩慢,我們經過縫紉鋪前時,她的女兒和一個孫女正用腳踏著縫紉機。她們對我的存在似乎並不關心,所以,我們順利地進了庭院。
這是典型的緬北小鎮的庭院,它用竹籬圍成,把世界分割個體,在竹籬的四周,是別人家的庭院,幾棵上了歲數的籐樹正彼此互相抓住,它們正沿著各自的樹身盡可能地自由自在在攀援著。老人讓我坐在樹中央,肩靠著一棵籐時,老人說:"每當看到外地人進入小鎮時,我就感到異常地新奇,我坐在門口,就是期待著看到就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子,你們是來旅行的對嗎?我知道,你們是來尋找一段歷史我知道這一切,就像我一樣,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人,坐在門口希望見到一個人的出現,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待他"老人突然返回房間,她的房間緊靠著一道窗戶,一把樓梯,她也許年齡大了,所以住在樓下。
她從房間中給我的視線帶來了出奇不遇的一隻小鏡框,它只有巴掌那麼大,遠遠地,我就已經看到了那只褐色的鏡框,我的心開始跳起來:那只鏡框彷彿一根線,緊緊地拉住了歷史的另一端,又彷彿一隻裉色的蝴蝶標本必須被我訂在牆上,或收藏在箱子裡。
老人問我在旅行中有沒有見過這個男人?我驚訝地盯著鏡框,裡面的男人身穿****制服,朝著我們微笑著。我沒有否定,也不準備回答老人的問題。我伸出雙手接過鏡框,它正帶著老人手上的餘溫在我手心中央移動著。這個男人的面孔引起了我的注意,難道這麼多年來,老人就在等待著這個男人?也許是我的異鄉人的身份使老人滋生了傾訴的慾望,她竟然在無意識中已經沏了一杯當地人喝的苦茶,茶水放在石桌上,一團暗影投到杯底。
在老人傾訴前,我又一次見到了林桂枝在那個細雨中的時刻,戴著草帽,把帽沿拉得很低,終於出現在了我又一次想搜尋找的畫面中,這一時刻,周龍已經攬緊了那個女人的腰走進了小巷中的一座木樓中去。他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因為林桂枝隱藏得很成功,而且他即使回過頭來也不會在一個衣衫襤褸的難民婦女身上發現什麼。周龍在那一刻已經進入了女人的木樓,他順其上樓時也沒有回頭,林桂枝站在樓下,很快,暮色就像粉塵般開始在樓下活躍起來,她的影子開始隨其暮色變得很詭秘,周龍所置身的任何一種場景現在她都想進入。所以,她赤著腳上了樓梯,在樓梯上她就已經聽到了那個女人肉體中發出的歡叫,這種歡叫跟整個世界不和諧,所以,它讓林桂枝感受到了一種停頓,即時間在這裡的停頓,只是為了驗證生命中的一種混亂而已。她感到了一種渾濁的混亂,她下了樓,站在街頭,她依然在等候,沒過多長時間,她果然在低低的帽沿下又一次看見了周龍。
周龍快速地穿過街道,她驗證了在那個暮色已經變得濃郁的時刻,周龍和一個女人合歡的事實,除此之外,她能夠驗證什麼呢?周龍很快就在她視線中消失了,他是在穿行難民人群中時突然消失的。所以當她回到帳篷中時,她看到了周龍站在了將軍的帳篷外值班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