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這種騎馬術的技能,今天這個來自歐洲的女人,將帶上這個來自怒江邊的女人——穿越她們所置身的緬北戰爭區域。穿越被屍身所瀰漫的腐爛味,那些屍體雖然已經埋在塵埃下,卻已經在熱帶地區開始腐爛,戰爭意味著死亡和腐爛。
她們要搜尋到一個男人的證據。她們需要便裝,然而,馬蹄自然也會暴露聲音,每當她們追蹤到周龍的影子時,往往是他的影子回過頭的時刻。他回過頭的一剎那間看到了騎在馬背上的兩個女人。她們收住韁繩,一次又一次地蒙騙了周龍,在戰爭時期,任何人都可以是蒙騙者是被蒙騙者,因為戰爭是變幻莫測的。經過種種跡像表明:周龍喜歡進入緬北一座小鎮:由於周龍對馬蹄聲很敏感,所以,她們改乘了貨運車,那是英國貨,最早是由英國人開進緬甸的,由於戰爭,更多人使用英式貨車載客,她們搭上了一輛貨運車,因為她們瞄準了周龍的去向奔去,不過,很快,周龍的馬蹄聲遠遠地越過了英式的貨運車。
已經被戰爭所摧毀過的任何一個區域,彷彿都身負重傷,就連英國人留下的貨車也在喘息中朝前奔馳著。令人疲憊不堪的戰爭,已經消耗盡人們的體力和熱情,儘管如此,在緬北這座小鎮中,依然飄動著小酒館特有的辛辣味,穿著便裝的麗莎和林桂枝在一個有細雨飄浮的時刻,已經悄無聲息地抵達了那座小酒館。
在對面,是另一家小酒館,她們已經通過秘密的跟蹤判斷出了這樣一種現實:周龍正頻繁地出現在小酒館。與他坐在小酒館用餐的是另外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好像說的似乎是緬語,從他的手勢和嘴型可以判斷,他正在與周龍談論什麼交易。那是小酒館的老闆,他有一口變黃的牙齒,那是一些已經被蟲和香煙鏤空的牙齒,讓人看起來極為不舒服。
正是這一口牙齒讓她們記住了這家小酒館,她們深入細雨中的小酒館時,也正是周龍已進入對面小酒館的時刻,不到幾分鐘,站在門口的酒館老闆,咧著他一口黃牙已經迎來了一個男人。這是一個三十多歲左右的男人,他並不言語,他的體態,神態都顯得精煉,他在小酒館老闆的招呼下進了酒館,他們上了二樓,來到了臨街的窗口,坐在窗口的周龍朝窗外看了一眼,他當然不會料到,有兩個特殊的女人已經跟上了他。
他已經被盯住了,因為戰爭意味著流血和殺戳,戰爭也意味著背叛和忠誠。他已經露出了令人迷惑的另一面,麗莎和林桂枝都在兩種不同的境遇中感知到對他的猜測和懷疑。然而,他根本沒有想到,已經有危機襲來,兩個女人利用了巧妙的隱藏術和衣飾把自己變成了難民,她們用草帽和衣飾改變了形象,所以,如果仔細地觀察,根本就無法認出她們的真實身份。
戰爭因充斥著難民而混亂不堪,她們坐在小酒館的內側。起初,她們是先預付定金才進了小酒館,也許她們太像難民了,所以,小酒館的老闆娘才一下子把她們擋在了門外,這是一個已經失去了正常生活的世界,所以,老闆娘一定擔心像她們這樣的難民婦女進入酒館,根本就付不起飯錢。麗莎的整個臉都被一頂草帽蓋住,甚至連她的高高翹起的高鼻樑也被草帽的陰影給遮住了。所以,人們根本就認不出她英式婦女的容貌。
麗莎從懷裡掏出了緬幣遞給了老闆娘。就這樣,老闆娘熱情地把她們兩個人迎進了餐館。在那個世界,或者在任何一個世界,人們都不會憑聲音和行為來確定人的身份。因為錢是珵亮的,即使在幽深的戰爭黑暗之中,錢可以打開一條道路。
從那一刻開始,老闆娘似乎就從麗莎無法掩飾的,很優雅的掏錢過程中確立了她們的身份:這是兩個用難民服裹起來的女人,然而,攜帶著塵埃和殘跡的難民裝並沒有剝離她們的優雅,即使戰爭一步一步地逼近這座小鎮,她們的優雅依然存在著。
並非所有的女人都持有這種優雅,麗莎特殊的優雅來自她的英格蘭國籍,來自她特殊的地理和從小生活的莊園生活,來自她對人性特有的愛和探究人性世界的力量;而林桂枝的優雅來自中國怒江邊緣的那座小鎮,來自識讀漢語的那個環境,來自她踏上出走之路後相遇的戰爭和對一個將軍的愛情。她們帶著被難民服所嚴密包裹住的一種優雅,如今,她們正在進一步地探索戰爭和人性的道路。
在對面,是周龍的腦袋,他只露出了他的上身,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已經來到周龍的身邊。現在,她們看到了周龍的嘴唇在嚅動著,他在說什麼呢?難道他是在肩負著將軍給予他的另外一種使命嗎?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心懷使命的人都在力圖實現自己的目標,如果周龍肩負的是將軍給予他的使命,那麼,兩個女人的跟蹤是荒唐的,它會使周龍倍感傷心。
現在,那個三十歲的男人不斷地點頭,麗莎突然發現了一種跡像,整個過程都是周龍在說話,男人在不斷地點頭。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如果周龍肩負著將軍給予他的使命,那麼,周龍要麼前來探測敵情和路線,周龍應該是沉默者,說話的應該是對方。
麗莎在這樣一種莫測的懷疑之中突然產生了另一種懷疑:坐在周龍對面的三十歲的男人到底會是誰呢?此刻,已經讀過不少戰爭史和間諜史的麗莎突然之間改變了初衷,她想帶著林桂枝跟蹤與周龍會面的這個男人,因為這個男人也許比現在的周龍更充滿危險。
於是,她們調整了目標,四十分鐘以後,在細雨中走出來了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挺立著身軀,看氣質,他的身份很特異。第一,他不像是緬甸人,也不像是中國人,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證,他應該是亞洲人。第二,他從小酒館走出來的腳步聲顯得很急促,他似乎毫不顧忌飄落在他身上的細雨,那些雨點雖然纖巧,卻會濺濕一個人的頭髮,內衣和身體。而且,他的目光筆直,她穿過小鎮大街,那目光變得陰冷,所以,他不可能是一般的男人。
麗莎對這個男人的興趣,現在似乎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對周龍的興趣,於是,她果斷地決定:由她去跟蹤這個陌生的男人,由林桂枝前去跟蹤周龍。她們站在細雨中分手,她們是兩個難民,她們難以言語地告別,她們已經被戰爭中出現的一種可怕的困境所束縛,誰都不想抽身而出,為了弄清事實,為了靠近真理,她們分別插入難民群體中,以掩飾各自的身份。
最真實的身份在戰爭所帶來的混亂之中被掩飾著,此刻,林桂枝從低低的草帽沿下往上看,她站在鎮外,她知道,周龍將通過這裡,這是一條惟一的道路。所以,她置身在一群難民中,她們蜷曲在一座已經徹底廢棄的櫃檯下,她們渾身散發出從各個器官中瀰漫出的腥臭,很顯然,她們已經失去了洗澡的機會。很難想像,一個女人幾個月不洗澡,會變成什麼樣。她嗅著難以忍受的腥臭味,不時地抬起帽沿,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正常的秩序,難民們已經失去了家園。她們帶著驚恐、飢餓和絕望,十分無助地蜷曲在櫃檯下面。
而林桂枝與她們不一樣,如果在那緬北叢林深處,在她的身體即將受辱時,將軍沒有出現,那麼她的命運也許比這群難民們更悲涼。然而,將軍留下了一枚鈕扣改變了她的命運,此刻,她欠起身體中一部份,它是頭頸,它是用來觀望、探測世界風險的。所以,她盡可能地支配它,利用它;還有她正在利用自己的一對眼睛,在這個世界上,失去明亮的人就是瞎子,就會沉入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去。
然而,她擁有眼睛,所以,她要利用這種明亮去解決現實生活中的迷惘和問題。她眼前最迷惘是確證這個男人在幹什麼?她必須在戰爭中成長著,因為她已經不知不覺地溶入了戰爭,她願意為戰爭獻出自己的身體,就像那些已經犧牲的士兵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