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南摟緊了我,我們已經來到了伊落瓦底江邊的村莊。昔日匯聚著無以計數的難民和屍體的村莊,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座繁茂的集鎮。我在集市上捧著一只熟透的蘋果,甜蜜的味道滲入了每個人的毛孔。克南坐在我身邊,由於這裡正在舉辦一種地方貿易活動,因此,所有的客棧都住滿了人。
我們好不容易走進了一家旅館,終於有了一間客房,但僅僅是一間客房,這意味著我和克南將同居一室,在旅館老板娘看來,我們是一對情侶,當我們對房間產生質疑時,她很有趣地調侃道:"難道你們不想住在一屋嗎?要知道,這已經是十一世紀了。"
二十一世紀已經來臨了,二十世紀已經逝去。而我現在卻生活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夜裡,克南不得不躺在我身邊,因為只有一張雙人床,面對那張雙人床,我不住地回味著老板娘的話,現在已經到了二十一世紀了,住在我們隔壁的一對男女已開始叫床,而此刻,克南翻轉身體開始盯著我,他把一只手開始往我身體上伸來,那只手已經伸及胸部。
我想起了林桂枝,整個夜晚我都沉浸在林桂枝與周龍第一次發生性事的處境之中:當時,林桂枝的肌膚上溶入了藥劑,那是一種可以迅速讓她的身體處於休眠狀態的魔法。這樣的時刻,周龍可以占有她的肉體了。
肉體,當它滲出靈魂時,它存在著,它為人們的肉欲活動而存在,並為人們的肉欲而服務。而一旦肉體溶入靈魂之中去,它才會獲得一種快感。我猜想,在周龍和林桂枝幾次有限的肉欲關系中,周龍經歷了占有一個女人的肉體的快感,然而,他並沒有用肉體真正在征服這個女人的靈肉之謎。所以,當林桂枝發現,當她猛然間發現在奔逃的難民群中已經看不到周龍時,她似乎得到了松綁。
我現在躺著,我和克南究竟為何躺在一起,我們擁有相愛的理由嗎?
我們之間可以擁有靈與肉的擁抱、和諧而燃燒似的擁抱之後,我們擁有可以相愛的權利嗎?我又一次讓我的身體築起籬笆。在緬北地區,有一點並沒有變幻,當年林桂枝和沈陽在亂世之中一次又一次地穿越過的緬北籬笆,現在依然呈現出金黃色,一排排地出現在我眼前。
人類需要用牆壁和籬笆維持著自己生活的內部,即生活的神秘性。當我一次又一次地面對牆壁和任何一種籬笆時,我的肉體生活就像奔逃的狐和鹿,就像奔逃的林桂枝——仿佛在亂世中看到了她的將軍。
我又一次減滅了那種想被一個男人進入的欲念。現在,我知道,理智可以控制住的肉體已經沉睡在黑夜之中了。我堅信克南會尊重我的選擇。確實,克南並不勉強我。因為,克南不可能是周龍。克南的手仿佛從我身體的一陣克制性的波濤中感覺到了一種理念:即肉體可以誕生的那種性欲也可憑著肉體會見靈魂時的一剎那,被收斂在水中、或熄滅在爐火之下。我知道,終究有一天,我和克南會產生真正的肉體關系,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知道,我們都在等候著那天的降臨。
克南的手抽了出去,我們可以躺在同一張雙人床上,我們可以平靜地躺下去,猶如躺在充滿繁星是天空下面,回首過去,任何歷史都與過去有關連,這正是歷史最迷人的地方。
現在,有一種理由讓我開始尋找林桂枝:她同沈陽相遇的那一刻,又一次讓她回到了戰爭中心地帶。沈陽女人堅定的尋找男人的信念在那一刻,使她消在周龍肉欲之下的那種愛情突然像一只花瓶一樣從碎片中冉冉升起。
那是她少女時期使用過的瓷花瓶,每當怒江邊的春天來臨時,她就會跑到木棉樹下去,她抬起頭來看見了鮮紅的木棉,她從樹上總會采擷到艷紅得讓她的青春期撐開的花朵。然後,她將木棉花插在花瓶中。
花兒,是她青春期的伙伴。此刻,似乎被那只花瓶中的木棉花兒所召喚,她突然忘記了周龍和她的肉體關系。這肉體,這並不情願的肉體關系包含著無奈和麻木,曾使她已經決定放棄自己真正的選擇。
而在這一刻,她選擇了戰爭,她即使不選擇戰爭,戰爭也無時不刻地在剝奪她生活的權利,因為越來越混亂的難民已經朝著整個緬北在奔逃。她此刻決定,帶上沈陽女人去尋找將軍的隊伍。這樣一來,她們有了目標,她們區別了慌亂而奔逃的難民,她們不是為了逃命,相反,她們在朝著槍聲彌漫的地方奔逃而去。與戰爭赴約,這是一個令人傷感的場景:於是,我看見了林桂枝已經醒悟的肉體,她仿佛已經掙脫了一個男人帶來的陰影,從沈陽女人身上感受到的信念已經從她肉體中長出來,這是一種新的幼芽,當她一次又一次回過頭去,她已經看不到周龍,在那樣一個時刻,她似乎已經堅信,戰亂使她和周龍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機緣。
她們竟然在那個黑夜掉進了戰坑,那簡直是一個惡夢,是一個逼近自己肉體的惡夢,她們朝著前方奔跑,沈陽女人很興奮,因為她知道,離戰場最近的地方也就是離她的男人最近的地方。
她們的身體一前一後掉進戰坑,分不清這是日軍的戰坑還是遠征軍的戰坑。總之,她們已經找到了戰坑,這個現實讓兩個女人很驚訝,然而她們卻抑制住笑聲,因為她們聽到一個女人呻吟聲。
除了她們之外,誰還會掉進坑中去呢?這是一個繁蕪的問題,也是一個必須探究的問題,此刻,林桂枝仰起頭來,她們借助於那天晚上的彎月,那道彎月的光澤很微弱,就像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人,游絲似地喘息著。
林桂枝趴在戰坑之外,朝著四周望著,她斷定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掉進了戰坑中。既然如此,她就在尋找到那個女人,終於,那道彎月映現出來一張女人的臉:它顯得像紙一樣的白皙,顯得像溝渠一樣彎曲的上半身似乎在掙扎著。
她讓身體越出戰坑,她來到了另一只戰坑前,她把手伸給了那個女人之前,只想把那個似乎是周身疼痛的女人拉上來,她根本也沒有任何時間仔細地審視那個女人的全貌。因為任何一種容顏都在那樣一個夜晚失去真實的色澤和年輪。而且,在那樣一個夜晚,任何面孔都顯得不重要,仿佛林桂枝的那只手,朝著戰坑,她想把那個女人拉出戰坑,憑借的不是理性,而是如水一樣依然在她體內穿行的情感。
然而,那個女人卻一動不動地呆在戰坑中,並不斷地朝她擺手,就在這一刻,她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臉,她驚訝地叫出了菊池貞子的名字。然後,在戰坑,她與菊池貞子擁抱在一起。
我開始閉上雙眼,睡神已經入侵我的眼皮。即使是林桂枝與菊池貞子相互間擁抱的那個驚喜相交的時刻,也無法阻止我的睡眠。
我竟然夢到了將軍:他脊背上的十三顆子彈開始在那個潮濕的雨季折磨他了。他輾殿反側地在床上睜大雙眼,我的雙手伸出去,在夢境中我的雙手一定想觸摸到將軍的身體中的疼痛。而在夢境之外,我的雙手觸摸著克南的背,這是一個夢境主宰了我的現實。
克南一定在睜大雙眼,在這樣的夜晚,他一定驚訝地感覺到我夢境生活。然而,也許他根本不知道我並非在觸摸克南的背,我只是在夢境之中尋找到將軍的背脊。
將軍似乎在抵抗我,也許是他的疼痛使他難以忍受,他突然開始擁抱我,我醒來了,睜開雙眼,擁抱我的人並非是將軍,而是克南,此刻,又近拂晚,我們起床了。
在二十一世紀的緬北,一切都充滿了靜謐,再也感受不到從難民者體內散發出的味道,我很想解釋我為什麼觸摸到克南的脊背,然而,克南已經將我帶到了樓下的一個小餐館。我們已經品嘗著旅館的早餐:一種親辣的面條順著我們品嘗中的器官,使我們年輕的生命扣問著又一種現實,在緬北,為什麼陽光如此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