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麻木將會把她帶往何處去?她已經置身在生命中這個最大的陷阱中去了,他幫她脫下了那層汗淋淋的衣服,他為她穿上了乾淨的衣服。他為她做任何事情,似乎她都不反抗,他就要帶上她離開,他已經得到她,順其自然地他將帶著她到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去。
於是,他和她並肩走在一起,在她眼裡看不到何明媚的色彩,她只是順從於他,順從於他對命運的篡改術。肉體,在這一刻變得微不足道,靈魂已經脫竅而出,靈魂再也沒有力量牽附在肉體上。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然而,在那一刻,她感覺到了肉體下陷時的無知,她缺乏任何一種解救肉體的方式。
既然靈魂已經脫竅而出,肉體是什麼呢?她已經順從於他,在另一邊是戰爭,有那麼一刻,她的眼睛裡噙滿了淚花。然而,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再也無力回到將軍身邊去了,再也無力回到因為戰爭而產生的幻想愛情中去了。
他們捲入了像困獸們正在奪路而奔逃的難民營去,在人群人,他們不時地跌跌撞撞地感覺到地上的屍體,那是戰爭和霍亂製造的屍體,他不得不牽住了她的手,她並不拒絕——就像她的肉身曾經被他所佔據,那是另一種戰爭,他是勝利者,而她呢,她在最後,在一個荒廢的世界上已經發現一隻困獸已經入了她的巢穴,一隻困獸已經剝開了她的衣服吮噬了她全部的靈性,而那只困獸嘴裡依舊發出粗糙、哀傷的呼叫:我已經得到你了,你再也不會逃跑了,你再也不會離我而去了。
她站在難人群傾聽著這種聲音,她平靜地、毫無任何情緒地傾聽著,彷彿聽見或者聽不見。總之,她已經放棄了她的幻想,她已經溶入了他肉體中去——挺立的性器在進入她身體之後,使林桂枝意識到,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將軍了,她再也回不到那只箱子身邊去了,那只箱子留在麗莎身邊,箱子中有將軍的鈕扣,在將軍和麗莎看來,他們很快就會回去。
然而,回去的路已經被阻止。就在這一刻,飛機盤旋而下,噢,飛機突然從林中地帶穿行而來,她環顧四周,到外都是難民的腦袋,每個人似乎都想把腦袋伸到地殼中去,伸及到哪怕是陷阱的青苔中去,然而,他們唯一的選擇是逃跑。
林桂枝不得不奔逃起來。而恰巧這是周龍不在場的時刻,他總是在一定時刻缺席,他總是有理由缺席,他的理由是為她去尋找水和食品,當然,他總會給她帶回來嚅動的胃和乾燥的咽喉所需要的東西。他雖然不在身邊,她卻已經奔逃起來,飛機在上空轟炸時,難民們已經像蝗蟲般混亂起來,他們帶著女人、孩子、老人跌跌撞撞地逃命。在戰爭中,除了軍人之外,似乎每個人都在想辦法逃命。
所以,按照周龍的人生法則:他要帶著他曾給得不到的女人、而如今已經被他所佔有的女人逃跑。這也是一種逃命的方式。他們本想按照計劃逃往昆明的,然後逃往成都和重慶,最終去上海。
當他又一次帶著她進入密林時,那個夜晚似乎涼爽極了。他帶著她躺在腐葉上,他現在用不著使用藥劑溶入她身體了。她展開四肢——她的內體萎頓地、平庸地躺在地上,她不閉上雙眼,也不用眼睛看他。她的眼睛在看著緬北地區蔚藍色的天空,即使那些戰爭的粉沫也無法改變天空的顏色,這就是偉大的、不朽的魔法。因為戰爭是無法改變天空的,天空是世界上最廣大無邊的世界。
他想要她的肉體,即使旁邊幾百米處是難民營區,他也要尋找到幽暗的密林,所以,她展開四肢,女人展開四肢時,無疑是等待著男人上來。她肉色的肌膚似乎並沒有被戰爭的暗影籠罩著。於是,他上來了,他根本不顧忌她心靈的城池,那些已經被他強行攪亂的波紋,他上來了,在他下面,就是肉色瀰漫。
所以,他似乎已經堅信了一種命定的結局:他已經征服了這個女人;他已經戰勝了那個將軍。這個女人,因為與他的肉體關係,再也沒有退路和機緣回去了。
機緣之路已經從女人的命運中徹底地消失,所以,他忽視了另一種東西,即戰爭,無所不在的戰爭帶來一陣又一陣飛機的轟鳴,從藍天上掉來的炸藥,像是瘋子似地狂轟濫炸。
於是,他忽視了他的女人。她是不可能呆在原址的,這是戰爭期間,任何一枚子彈都可以改變一種處境,何況是飛機。
飛機來了,而他卻不在身邊,這似乎是一種冥冥中的機緣之路:她開始隨同像蝗蟲飛舞時的難民們奪路而逃,難民們分成難以計數的群體,挾裹在黑沉沉的炸彈片中,不顧方向地奔逃著,這必然使他和她失去原有的紐帶。
其實,他們之間的所謂紐帶,只不過是一種肉體關係而已,僅有的肉體關係是經不住時間的摧殘和磨勵的,所以,時間改變了一切,當林桂枝隨同一群難民終於為了逃命,而逃到伊洛瓦底江邊一座村莊時,她終於抬起一疲憊的、汗淋淋的脖頸,她突然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女人。
瀋陽女人竟然出現在眼前:女人的面頰上塗滿了鍋灰,眉頭、雙頰上黑漆漆的,像是在一座煤灰瀰漫的世界中逃命而出。
兩個女人絕望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的那一剎那間,也是她們彼此認出對方的時刻,她們擁抱在一起,難以超脫時態的熱淚,順著她們的面頰和脖頸流向了胸部。
在她的胸部又一次激盪起了一種話題:關於男人,關於戰爭,瀋陽女人坐在難民群中,四周有一陣又一陣難以忍受的腥臭散發出來,她對林桂枝說,她依然沒有找到她的男人,自從離開那座客棧之後,她就認命了,她一定要找遍緬北,也要跟她的男人相遇。
為此,她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哪怕她的男人已經在戰爭中陣亡了,她也要尋找到她男人的屍體,她要親手埋葬她的男人,然後再活下去,於是,尋找她的男人似乎已經成為了她為此活下去的理由。為了保存這種幻想,為了逃避在亂世中滋生的最痛苦、最常見的性別災難,她把面頰塗成了鍋底色,以此來捍衛自己的性別。談到她的男人,從她鍋底色的面頰上竟然湧現出一種溫馨的微笑,她說:"我一次又一次地夢見了我男人,每次看見他時,他都在活著,每次看見他時,他懷裡總抱著槍所以,我相信,我一定會與他相遇。"
林桂枝的胸部微微地起伏著,她突然看見了將軍,當瀋陽女講述她的男人時,她已經看見了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周龍,而是將軍。
眼前突然消失了那個用身體佔有她肉體的男人,她似乎噓了一口氣,她希望她和這個男人永遠地失去了聯繫。一種被塗改過的命運似乎又清晰起來了,她看上去什麼都沒有改變。
對面是這個瀋陽女人,即使她的面頰變成了鍋底色,然而,這個女人依然充滿信念,她相信在不久的未來,她一定會與丈夫相遇。瀋陽女人的出現,從某種意義上再現了林桂枝已經失沉在肉體之下的幻想,她似乎已經伸出手臂,觸摸到了離戰爭越來越近的地方。
現在,瀋陽女人和她尋找到了共同的目標,那就是離開難民群,尋找到離戰爭越來越近的地方。於是,她們從伊洛瓦底江邊村莊的難民群中抽身而出,她們將不再逃命,她們將溶入戰爭。
很難想像,周龍看不到林桂枝的那個時刻。惟有回顧過去,才能看見這個男人,手裡帶著一小瓶水,一小塊食物。當飛機轟炸時,他趴在地上,他還不想死去,因為活著對於他來說比在飛機轟炸下變成屍體更充滿意義。他迷惘地站在難民群中,很顯然,他已經同林桂枝分開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篡改過命運,竟然在短促的一眨眼之間就失去了意義。然而,他並不想放棄這一切,放棄則意味著死亡,在戰亂之中,每個人都不想放棄生存的力量,對於周龍來說:失去林桂枝意味著失去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