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枝回顧著四周,這是陌生的區域,很顯然,她已經聽不到炮彈的呼嘯聲了;很顯然,她的視覺已經看不到死於戰爭中的士兵了,她已經離將軍越來越遙遠了。他說:"這就是我的目的,現在,由你選擇吧!我不想強制性地帶你離開,如果你不願意,我知道,你還會再次出逃的,所以,讓我們來決定吧!"她依然很迷惘地看著他說:"決定什麼?"她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事實上是在穿越緬北地區的原始叢林。她突然想起了菊池貞子,她難過地說:"讓菊池貞子再一次陷入困境,麗莎一定很難受,將軍也一定很難受。"
"夠了,你為什麼憐憫那個日軍慰安婦,你為什麼總是想到麗莎和將軍,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們已經開始遠離戰爭了,再繼續往外走,子彈會呼嘯而來了。你為什麼沒有感覺到我的影子呢?"
影子,影子。這個問題林桂枝從來沒有說出來,她想起了將軍的影子,她突然固執地說:"我不想離開戰爭,離開了戰爭我們又能做什麼呢?"迷惘的她此刻並不想再聽他說什麼,她現在已經明白了一些東西:周龍好不容易帶他逃出來,但周龍卻改變了路線。
這是一條她並不喜歡也不準備沉溺其中的路線。儘管環顧四周時,確實已經開始遠離戰爭。簡言之,已經嗅不到來自戰爭中散發出的子彈擊穿胸膛及射穿心臟時的血腥味兒了。四周顯得出奇地寂靜,彷彿以往歷經的一切傳奇色彩,以及因戰亂所崩潰的神經突然間消失和鬆弛了。
"我可以帶你回老家,老家有一片桃園"他突然伸出手來想攬緊她的腰,她驚恐不安地後退著,她用不高也不低的語調提醒他說:"你不該這樣,如果你不想回去,那麼你走好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他靠近她,強行地攬緊了她的腰,她掙扎著,他更緊緊摟緊了她說:"我早就想抱你了,在夢裡我已經抱過你千次了為什麼總是拒絕我?"他開始吻她,她使勁地掙扎著,她突然回過頭去,她竟然已經後退到叢林深處的一座懸崖旁邊。她回過頭去,她的靈魂噓了一聲,然後重新回到他身邊,她低聲說道:"你到底想幹什麼?難道你想把我推下懸崖嗎?"
他鬆開了手,他總算意識到了他確實已經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了懸崖邊,他說:"我並不想推你下去,我們活得如此艱難,然而,我們依然要活下去,所以,我想帶你離開,如果你答應我,就意味著你已經拯救了一個男人,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只有你跟我離開,遠離這場戰爭,才可能由此拯救我的靈魂"
"你到底在說什麼?好了,我們回去吧!也許將軍和麗莎都在尋找著我們。"他說。
"這麼說,你非要回去,你是決定要回去的?"林桂枝枝點了點頭,這是一次不容置疑的選擇,她似乎毫不懷疑這種選擇,所以,她也不容許別人懷疑這種選擇。周龍點了點頭說:"如果這樣,我們回去吧,就讓我跟你的靈魂回去吧。天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誰製造了這場戰爭?如果是這樣,就讓我們回到戰爭中去,也許這就是命運,我知道你為什麼到離戰爭越來越近,因為你離不開你的將軍"
他說到將軍這個詞彙時,眼角出現了一種譏笑,一種嘲弄似的笑,似乎是在笑他自己。然而,卻是在譏諷這場戰爭,以及界入戰爭中的每一個人。林桂枝並不知道,就在她堅定不移地決定或選擇自己的生活時,周龍同時也從自己的內心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之前,他帶領著林桂枝奔逃時,似乎已經決定遠離開這場戰爭。他不想再回到戰爭之中去做奸細,儘管漢奸這個詞彙在當時的緬北戰爭中還沒有流行起來。然而,他知道,自從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淪為日軍訓導的特殊人才時,他就知道他已經出賣國家的秘密,這就是他意識到並研究自己已經離漢奸這個詞彙越來越近的時刻。
只有他知道,只有他出賣自己的靈魂時刻可以驗證他的秘密:他之所以能夠順利地攜帶林桂枝出逃,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完全是因為日軍需要他的身份,當他身陷囚房,被日軍審訊的時刻,誰都看不到他和日軍的那次密談到底策劃出了多少罪惡的秘訣。
他帶著林桂枝順利地越過了一道道鐵絲網,在林桂枝面前,他就像英雄一樣無畏和敏捷。然而,林桂枝忽視了這一切:為什麼日軍沒有審訊她,為什麼他們出逃時如此順利?林桂枝可以忽視更多的細節,因為她的內心已經溶入了戰爭的炮火中,因為有炮火和子彈呼嘯的地方,就有將軍的身影。所以,她忽視了眼前的這個人,即使他和她在這個地方分道揚鑣,她也要獨自走回去。她決心回到將軍身邊去,回到那枚鈕扣的主人身邊去。
他無法強行地阻止,他的神態看上去當然沮喪和無奈。在她已經抗拒他而走上另一條道路時,那條充滿荊棘和籐蔓的緬北小路——由此可以又一次通向戰爭。他並不費解,作為女人的林桂枝不喜歡戰爭。全世界的女人都討厭戰爭,因為她的身體與戰爭形成了強烈的對抗,發動戰爭的似乎大都是男人,準確地說男人是製造戰爭的製造者和創始者。
那麼女人呢?
林桂枝已經被絆倒了,她就是女人,已經被荊棘一次又一次地絆倒。然而,她不甘心,她固執地穿越於那種理想生活之中,她奮不顧身地奔赴戰爭,只不過想見到將軍,因為將軍是男人。周龍已經無奈地放棄了那個決定,他知道:林桂枝是無法改變的,正像戰爭是無法改變的一樣。
一個男人,跟隨著林桂枝,兩個人的身體已經襤褸不堪,已經被時間和戰爭撕裂。它們零亂地在熱風中舞動著,它們要帶著一男一女,前往戰爭的核心:那也許是炮彈轟響的地域、是雷區、是死人區、是人與獸搏鬥的地方。
一個女人要無畏地讓身體和命運前往戰爭地區,與將軍約會,而一個男人呢?他往前走,他已經無路選擇。而且他肩負著一種罪惡的使命,就在這一刻,他的使命似乎已經比他對一個女人的愛情更熾烈。
愛情是熾烈的,所以,現在的林桂枝無畏地朝前奔去。她似乎已經被這層繭縛住,她似乎已經被過於熾烈的血液所粘住,已經失去了自由或解脫的方式,所以,任何人,任何生活方式都已經無法改變她的命運了。
那麼男人呢?在這裡,男人就是周龍,他已經被另一幅圖像所籠罩,他跟在女人身後前去赴約,他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他本想帶女人出逃,因為他有一個愛情的理由。而且愛情已經使他戰勝了另一種可怕的慾望,然而,女人並不被他所馴服,因為女人有更為強大的力量——擺脫他的掌心和四肢中散發出來的、並不吸引這個女人的愛慾。
暮色又一次開始籠罩著四野。他和她不得不開始投入一座小鎮。女人似乎已經感應到他不得不回來的現實,他已經確切地放棄了原來的計劃。因這愛恨交織的情感使他又回來了。他又開始扮演了她的夥伴,他帶著她穿越了被暮色所籠罩的小鎮,然後進入了一家小客棧。
對於她來說,他只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夥伴而已,正像當時她站在怒江邊的木棉樹下,發現了他的馬幫,她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馬鍋頭,那時候馬鍋頭代表著一種身份,它是一支商隊最高的頭銜,所以總有許多不安份的女人被路上的馬鍋頭誘惑而離開家鄉。
馬鍋頭對於當時離家出走的林桂枝來說——只不過是一種離精叛道的方向。因為在她的潛意識裡飄蕩著一幅又一幅圖像:跟著馬鍋頭,就可以離家越來越遠,就可以到達任何人也無法尋找到她的地方。
在她的幻想中,這幅圖裡從未出現過從空中拋擲而下的炸彈,從四周飛揚而來的子彈,當然也不會出現血腥的場景以及來不及掩埋的屍體。當然也不會出現將軍的形象,所有這一切都是命運的轉折點,而此刻,她看見了客棧中湧滿的難民,他們已經像蜂群一樣佔據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