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克南已經走出了野人山,這是一個屬於我們的奇跡。我們重又回到了那座小鎮,我們剛住下來,就聽到一陣敲門聲,門外站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披著波浪似的長髮,她說著一口北方普通話,她問我們是不是剛從野人山走出來。我們點了點頭,她的目光顯得很迷惘,她說她的男友已經消失了很長時間了,她來到這座緬北小鎮就是為了尋找男友,在一個半月前男友給她的最後一次電話中說,他已經到了緬北,當時她並不知道緬北對於男友來說意味著什麼。在電話中,男友好像說過野人山,她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最後一次電話,從那以後,她怎麼也無法打通男友的電話。
克南屏住了呼吸,而我已經無法控制住自己。我問道:"你男友是不是一位攝影師?"我感覺到女人肩上波浪似的卷髮在顫抖。她突然驚喜地扭過頭來問我:"你見過他,這麼說你們見過他了?"
我閉上了嘴,在這樣的時刻,我的任何一種言語都無疑可以揭開一種悲劇:即攝影師被野人山所湮沒身體的那個現實。直到如今,我都能感覺到攝影師的屍體,那已經被蟻群、螞蟥所吮吸乾血和肉的屍體。克南把那只好不容易從野人山帶出來的遺物展現在女人的面前。她彷彿渾身裹在一種不祥的波紋之中,她奔向遺物顫抖地說:"這是為什麼,他的攝影包為什麼在你們手裡。"
揭開攝影師死亡之謎的一個時刻,彷彿像剝開一層皮,儘管我們跟攝影師是陌生人,然而,因為我們親歷了事件,我們是活生生的目睹者,我們可以再現出攝影師的死亡之謎。
女人把整個身體埋在那只攝影包上,我們講述了整個過程,包括攝影師已經安葬在野人山的過程。女人就住在旅館裡,這裡曾經是被中國遠征軍住過的舊日的客棧,這是林桂枝住過的旅館,也是另外一個中國遠征軍的妻子、一個東北女人所經營過的客棧。女人在第二天醒來以後出現在我們面前,從她倦容中我知道她一夜未眠,而且她一定痛哭了一夜。她來是為了去野人山,我們知道她的意圖,她想親自去一趟野人山,想看到昔日男友的墳塋,她想驗證男友的死亡之謎。
她請了兩名嚮導,在第二天就出發了。我和克南站在旅館門口目送著她的消失,因為有當地嚮導我們慢慢地就消除了對她生命安危的憂慮。
克南呆在他的房間裡,在秘密記日記。每當我們分開時,我們彷彿有了獨立的思維,我又可以隨同麗莎的敘述回到昔日的戰爭之中去。這種生活已經決定被我重新敘述,我心裡明白,我對那場戰爭充滿了畏懼,我就像林桂芝一樣,陷入了囚房,渴望著出逃的機會。我看見了周龍,他是奸細,至少對於我來說,在林桂枝未意識到周龍是奸細之前——我已經意識到了,這是戰爭告訴我的真諦。當然,戰爭隱藏著無以數計的敵人,有時候,竟然是最信賴的那個人也會變為你的敵人。我的頭在眩暈,戰爭,戰爭要扭曲、分裂、揭穿一些什麼樣的人性。周龍又回到了囚房。嚴格意義上講並不是監獄,它不過是臨時搭建的囚禁室,然而對於現實中的我來說,那就是監獄,所以,我像林桂芝一樣渴望著出逃。
這正是一個機會,當然,周龍給她帶來了機會,周說日本審訊他時,在無意之中聽到了一個消息:日軍將進入下一次圍攻遠征軍的戰役,所以,大量的日軍將參戰,只留下部份的士兵守兵營。
周龍的眼神很明亮,儘管他又再次被捆綁,然而,在林桂枝看來:即使是那些繩索也無法再捆綁住他。在那一刻,似乎周龍就是她惟一的同盟,由此,她可以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這個男人前去支配。她已經沒有時間猜疑。
這個男人已經孕育了他的計劃,在午夜前夕出逃。對於已經成為奸細的周龍來說,他已經準備好了陰謀,準備好了出逃的一切手段:即,一個男人在那樣的時刻,攜帶著一個身陷囚房的女人出逃的全部計劃和謊言。
他割斷了繩索,天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刀片,這本是一個破綻,一個細節,然而,林桂枝忽視了這一切。她只顧沉浸在繩索被刀片割斷的一剎那。
彷彿身體的束縛突然失效了。
這真是命運出現轉機的時刻,她身上的繩索就這樣被解開了嗎?周龍同時也被解放了。他的身體比林桂枝更亢奮,因為他身體負載著兩種命運:前者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情感,
從解開繩索的那一刻,他就想帶著這個女人私奔,從戰爭中私奔到另一個他自認為沒有戰爭的世界中去;後者則是奸細的命運,一個已經出賣國家的漢奸,大家都清楚,他們所承載的必然是一去不復返的種種罪惡。
他站在門口,叫喚著那個守門的士兵,他並沒有高聲地叫喊,相反,他的嗓子彷彿沙啞了,這是他的技能在發酵,他不想驚動旁邊已經打盹的士兵,他對守門的士兵說肚子痛得厲害,想上茅房。
這是漢奸和奸細的周龍出逃的第一步,他一出囚房,就揮起拳頭,砸暈了那個士兵。總之,在黑夜中,他的兩隻手狠狠地往士兵的脖頸上砸去。這是林桂枝第一次看見周龍的另一種行為:他就像弄一隻小雞一樣將那士兵一下子就弄暈了過去。當然,林桂枝很痛快,因為他所砸暈的是她的敵人,她的敵人就是她國家的敵人。
然後,他牽著她的手開始往漫無邊際的黑夜奔去。在暗夜處,出現了一排排鐵絲網,他伸出雙手,他的皮肉是鋼鐵,可以為她的身體擋住那些鐵絲荊棘。這就是她可以一次次信賴他的理由,也是他一次次可以在她面前表演英雄和漢奸的雙重時刻嗎?
直到逃離出一排排鐵絲網,她才噓了一口氣,她是趴在地上,從鐵絲網中鑽出來的,他的手背被鐵絲扎破流血,但他似乎並沒有感覺到疼痛。他和她都回過頭來,他們竟然如此順利地就出逃了日本人的囚房。現在,他擁抱住了她,她並不掙扎,對於她來說,這個短促的擁抱類似慶賀勝利時的擁抱。那時候,每一次獲得勝利,彷彿都是一次擁抱。
她在這場擁抱中根本體會不到異性之間的那種窒息和心跳,也許,她的身體都已經被那無限而短暫的時刻所籠罩過:她回過頭去,在緬北叢林深處的幽暗中,撲進將軍的懷抱,她因喘息、感恩、驚喜集一體的靈魂突然間抓住了將軍的一枚鈕扣,這個時刻,籠罩了她的一生。
此刻,她和他鬆開身體的擁抱,他拉住她的手開始繼續出逃,因為這是日軍區域,久留是危險的。她的目標,她整個身體出逃的目標是遠征軍的營地,而且她深信周龍也擁有這個目標。所以,她根本就不追究他會把她帶往何方,何況,她是一個女人,她對路線、距離、時空的記憶如此地有限,她根本分辯不清楚東南西北。
她的意識只是跟隨著他奔逃著,她似乎根本用不著追究他到底去哪裡?因為她深信不疑,她和他都已經成為遠征軍的軍人,他和她都已經溶入了戰爭之中去,他們歸根到底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戰士,所以,他們才不顧一切地出逃,想尋找自己的部隊。
幾個小時以後,他帶著她已經來到了緬北叢林中的一條小道上。他對她說:"現在,我們可以喘口氣了,我知道,戰爭已經離我們遠了一些,也就是說,我們已經越過戰爭的區域了。"
"為什麼?"她睜著迷惘的雙眼。他笑了,此刻,已經是凌晨,微光已經映現出他們因出逃而留在身上的痕跡,他們的衣服已經被掛破,身體往外滲出的血跡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她感覺到他笑得很陰鬱,有一種令她無法解釋的力量使她仰起頭來看他,他說:"你現在什麼都不用害怕,我一定要帶你離開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