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第14章
    菊池貞子露面了。她低語道:"別靠近我,你們是誰?如果靠近我,我會開槍的。"只有麗莎可以使出她成熟和溫柔的氣質,麗莎慢慢地走近了那團幽暗的影子,而此刻,菊池貞子已經抽出了手槍,她用雙手舉起來,她神經質地叫道:"你別靠近我,我會開槍的,我會開槍的""我叫麗莎,我來自英國,我是女人,不會傷害你。"麗莎說道。

    一切都太幽暗了,這幽暗大概是會迷惑眼睛的,以致於直到此刻,菊池貞子仍舊在舉起手槍,它已經對準了麗莎的胸脯,一旦麗莎再走上前來,子彈就會射出來。麗莎停了下來,她壓低聲音對她說:"你別激動,我要讓你相信,我是女人,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我要證明給你看,我確實是女人"

    麗莎開始摘下了軍帽,已經開始脫衣服,那些厚重的軍服把她柔軟的肌膚似乎已經整個地遮蔽住了,猶如盔甲罩住了身體。她平靜地一件件地脫衣服,直到把自己變成了女人,然後她溫柔地說:"我來自英國,我叫麗莎,我後面的女人叫林桂枝,她是一個中國女人,我知道你並不相信我們,然而,你要知道,我們不會傷害你好吧,把你的槍放下去"手槍舞動著。從基本的常識看來,菊池貞子並不會弄槍,然而,儘管如此,槍在菊池貞子手中舞動時,仍然表明了這樣的立場:她要維護自己的生命,她要守衛自己生存的基地。

    語言像絲綢般釋化了她緊崩的肉體,隨著麗莎脫空了軍裝之後,她的心靈似乎也變得柔軟了,手槍終於從手中滑落下來。就這樣,三個不同境況下的女人,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而陷落於野人山的洞穴深處。

    日軍慰安婦以一個孕婦的形像出現在麗莎和林桂枝的面前,所有的幽者都在這一刻被揭開了,菊池貞子的腹部微微地挺立著,她害怕極了,然而,她已經過了害怕的時刻,她原以為整個野人山只有她一個人獨立地挺立著,全憑命運的擺佈。是死是活任憑今天和明天的交界、碰撞,至於未來,她是不敢想像的。總之,從陷入洞穴時,她從來就沒有幻想過未來。只要能夠從今天活到明天,已經很不容易了。首先是生存,簡單地說,第一是飢餓,她每天都在冒著無限的風險探身到洞穴外去,她不敢走得太遠,她驚慌失措地在洞外尋找著可以充飢的野果,這樣的日子度過了半個多月,她還要積蓄力量對付突然襲擊她的野獸,幸運的是,自從那群笨熊在那棵蒼松之下環繞了一圈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與野獸相遇。

    現在,菊池貞子突然抓住了麗莎的手說道:"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任何人了,既然我已經進入了野人山,既然我已經選擇了這條道路的話,我就再也走不出去了。我沒有想到,會與你們相遇,這樣真是太好了,我已經背叛了他們,我已經背叛了戰爭,我想把我的孩子生下來"

    三個女人開始沉浸在戰爭之中的感傷之中,然而,真正的現實已經降臨,大量的遠征軍已經被日軍逼到了野人山,逼進了野人山不可知的命運之中去。飢餓開始來臨,幾千人的吃飯成了一個最大的問題。處於茫無邊際的叢林中的三個女人已經開始了行動,她們務必追上大部隊,才能活下來。

    之前,因為留在洞穴還是走出去,三個女人質疑了很長時間,麗莎和林桂枝站在一邊,她們從一開始就已經統一了立場。因為個人的立場很重要,在那樣的時刻,缺乏立場,也就失去了命運的轉機。為此林桂枝總會想起那個沉陷的女人,她到底去了哪裡,她有沒有尋找到丈夫,她在林桂枝的生命中出現時,林桂枝迷惘地奔逃著,逃到了瀋陽女人開的客棧,而當女人收留下林桂枝時,瀋陽女人卻失蹤了,因為她在尋找丈夫,因為她的男人在遠征軍部隊。

    因此,立場很重要,從那個瀋陽女人身上,林桂枝感受到那個女人被愛情所籠罩的狀態,它感染了林桂枝,使她擁有了今天。此刻,使她擁有了對一個將軍根本就沒有機會表述的愛情。所以,她已經不是那個渾身顫抖的女人,她站在麗莎這一邊,只是為了跟隨遠征軍走出野人山,然後再與她所眷戀的那個將軍相遇。

    站在另一邊的是菊池貞子。

    這個女人當然做夢也沒有想到,她已經置身在她國家的敵人面前。儘管如此,她依然在厭惡戰爭,基於此,哪怕是看見了她國家的敵人,她也沒有仇恨。她只是一個女人,她肩負著已經受孕的身體,這身體現在使她開始妥協,她拒絕走出野人山,因為她被一個可怕的、一個簡單的現實所折磨著:如果她一旦走出了野人山,也就意味著又一次與那次戰爭相遇。她害怕戰爭,害怕滿地的屍體和飄蕩在空氣中的血腥味兒。所以,當麗莎決定隨同部隊走出野人山時,菊池貞子說道:"如果這樣,你們離開吧,我留下來。"

    麗莎堅決地說:"你不可以留下來,因為留下來只可能死,你不害怕死嗎?"

    "不,我不害怕我寧願死在洞穴中,也不願意被碎片纏住身體,那些從戰坑中流出的血讓我想嘔吐,每當看到屍體,我就會想嘔吐我知道,我的命運已經陷入洞穴中,如果這樣,就讓我在這洞穴中做一個野人算了如果是這樣,就讓我忘記我的國家,忘記我的國家所製造的戰爭死去好了。"

    "不,你一定要活著出去,我們都要活著走出野人山。而且你並沒有權利去死,你不久之後將做母親,噢,你難道沒有想過你的孩子嗎?所以,走出去是惟一的選擇。"麗莎走上前去靠近菊池貞子說:"相信我,我會想辦法把你送到遠離戰爭的地方,如果你想回北海道鄉村去生活,我也會想盡辦法前去幫助你。然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你此刻的選擇上,你想好了嗎?你已經選擇好了嗎?"

    她從蒙蔽自我的幽暗之中突然睜大了眼睛,菊池貞子的眼睛很美麗,如果不是陷落於戰爭,這是一雙可以在北海道的鄉村談情說愛的眼睛,可以用無限的濕潤和風情去誘惑男人的眼睛。

    如果沒有戰爭,三個女人也不會在野人山的洞穴中相遇。如果沒有戰爭的話,三個女人會經歷她們必須經歷的又一種遭遇:比如麗莎,她會生活在她的國家和莊園之中,當然,她依然是記者,但決不會是一個戰地記者,她也許會是一個出色的與愛情、女權、世俗生活相聯繫的記者,但她絕不會遠度重洋,來到野人山;比如,林桂枝,當她從怒江小鎮上逃婚時,只是想走得越遠越好,走到另一個國度,像那些傳說中的故事一樣篡改自我的命運,然而,戰爭來臨了,當她剛進緬北,戰爭就開始讓她感受到了渾身顫抖,如果沒有戰爭,她就不會與將軍相遇;比如,菊池貞子,她被一場美麗的騙局所蒙蔽,於是她趿著木屐,從她的國家來到另一個國家,她是慰安婦,這個戰爭賦予她的特殊的職業,使她不得不為戰爭服務。

    而此刻,她在麗莎的聲音中已經感受到改變命運的契機。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她看到了心愛的北海道,她感受到了她肉體深處,一個孩子已經在成長著,她想到了未來,很長時間以來,她頭一次想到未來。

    一個擁有未來的女人,她已經不再害怕戰爭給肉體帶來的摧殘。當菊池貞子決定走出去時,她的靈魂終於獲得了解放。三個人從那一刻就開始組成一個團體,麗莎和林桂枝都知道,她們願意使盡全身的力量幫助菊池貞子走出去,因為在三個女人中,只有菊池貞子的身體是懷孕的。

    野人山漫長的叢林中再次出現了三個女人的身影,麗莎走在前面,菊池貞子走在中間,林桂枝走在最後面。即使是在叢林中,也會感受到日軍的炮彈從空中擲下來,每當那樣的時刻,三個女人就趴在地上,當然,她們會在地上趴很長時間,直到濃烈的煙味被風帶走。菊池貞子總是很小心地趴下去,再站起來。很難想像,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會在她腹部堅韌地活著、成長著的狀態。對於女人的菊池貞子來說,她可憐的身體只會越來越笨重。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