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第13章
    在驚恐中,在暴雨如注中,林桂枝只有與麗莎相依為命地被看不見盡頭的野人山所包圍著。我猜想著麗莎告訴我的那個午後,她和林桂枝鑽進洞穴,在幽暗中當她們發現一個人影時,便低聲問道:"是什麼在裡面,到底是什麼人?"我似乎能夠觸摸到從洞穴深處發出的聲響,那是一個女人赤著腳的聲音,她全身裹在幽暗中,無法表現出她隱藏在幽暗中的頭和頸以及身體。

    無處不在的幽暗從石壁和苔蘚間散發出來,很有可能會因此蒙蔽她們的雙眼,然而,林桂枝同麗莎一樣在濃郁得可以散發出來的味道的,幽暗之中卻發現了一個女人的臉。麗莎低聲說:"別害怕,你用不著害怕,也用不著叫喊我們都是女人"我們帶著身體中一個秘密的洞把自己變成了女人。

    所以,當日軍慰安婦菊池貞子帶著身孕,想把自己的身體逃亡到遠離戰爭的世界中去時,她走啊走,她是從日軍帳篷中逃出來的,她當時已經證明自己有了身孕,所以,她佯裝到帳篷外幾百米的小河邊洗頭髮,她端著一隻軍用臉盆,將盤發解開。

    熱風吹拂著她肩上的長髮,同時也吹拂著她寬大的裙裙,她趿著木屐,環顧著另一個國家的熱帶世界,她來到了河邊,低下頭,這正是她可以尋找時機的時刻,自從她證實自己的身孕以後,她就為自己日後生活想好了兩種結局:第一是混跡在日軍隊伍中,除了不斷地充當慰安婦之外,就是不斷地伸出雙手撫摸腹部越來越高的隆起,她的悲劇會上演得像緬北叢林的野山漿果,變得又澀又酸;第二是離開。對於她來說已沒有生命中一種正常的告別常態,因為她的特殊身份,她只可能逃走。這意味著她要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在戰爭紛攏之中穿越生與死的謎局,而且她懷有身孕,如果順利的話,她會尋找到一個暫時的避風港灣,作為一個女人,她充滿了全部的熱烈期待,把孩子分娩下來,儘管她並不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已經沒有猶豫和彷徨的時刻了。置身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慰安婦,滿眼蓄滿了烏雲似的碎片,她終於選擇了第二種結局。當她奔出日軍籠罩的地區時,就開始仰起頭來往人們傳說中的野人山奔跑。她聽說過野人山的沼澤地,可以把人身體陷進去;她聽說過野人山的瘴氣瀰漫時,任何健全的人都會中了邪似的無力撥腿奔走;她同時也聽說過在目前只有野人山的茫茫叢林和詭異編織的屏障,擋住了戰爭的殺戮和子彈的呼嘯聲。

    因而,她已經無法選擇在緬北地區第二座逃亡之地,她披著長髮,潛入了野人山時,毫無疑問,她的命運要強行地佔領野人山的詭異和虛境中,已經顯影的恐怖之中去,她起初並沒有相遇到傳說中令她的身體發怵的場景,甚至當她終於回過神來時,正視一下周圍的世界時,無以計數的小松鼠正在她腳上的腐葉跳著舞,她喘了口氣,她知道,她已經無退路可選擇,如果說世界上還存在著超越死亡與生存之間的謎底,那麼就是不顧一切地朝前走,她厭倦透了戰爭,厭倦透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她寧願陷入野人山的沼澤地中,寧願被困獸吞噬,也不願意回到日軍的隊伍中去了。

    她出逃時已經偷到了一把日式手槍,這惟一的武器似乎還殘留著那個日本軍人的體溫,當她從他身體中摸到那把槍時,他正在午睡,那時候,他需要她的身體,他需要她一次又一次地進入升起在芒果枝下的日式帳篷中,為此,她可以隨意溜進他的帳篷,而他似乎也從未懷疑過她的女人,因為這個女人來自他的帝國,既是為他的帝國服務,也是為帝國的軍人們服務。

    她把雙手****了腰帶深處,這是一條加厚的腰帶,裡面藏有她做慰安婦時獲得全部酬勞,就這樣,她帶著手槍逃出來了。她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她從跟隨日軍做慰安婦的那天開始,就領教過了戰爭就是意味著不斷地殺人,或者被別人殺死,因此,戰爭也意味著要學會殺戮。

    自從進入野人山的那一刻,她就用手握住了手槍,裡面到底有沒有子彈她不知道,她並不瞭解槍的性能,因為她討厭戰爭,儘管有許多這樣的時刻,當她作為慰安婦在使用自己的肉體時,看到了同時利用她肉體的男人即使是在在性事之後也在觸弄著子彈和手槍。然而,在那樣的時刻,她筆直的目光要麼盯著帳篷頂部,在上面,是緬北繁殖力最旺盛的蚊蠅,它們如黑色的團體在篷頂上****著,吮吸著各自的味道,以此用身體來淫樂起舞。或者,她會緊閉起雙眼,伴裝自己已經進入了性事之後的心滿意足之中去。

    她不理喻武器的存在,她迴避著這個殺人的世界,然而,往往是這樣,要逃避痛苦和絕望,最常見的是尋找避風港,她沒有想到,她懷孕了,她竟然懷孕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她用日本古老的試孕法驗證了自己的身體以後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選擇了自己的生或者屬於自己的死。

    菊池貞子被一群野人山的松鼠所包圍時,她是那樣欣喜地彎下腰去。我看到了這個瞬間,而此刻,在時間的軌道上,菊池貞子和林桂枝,還有克南的父親都已經前去另一個地方與死亡之謎赴約。他們似乎已經超越了整個緬北被淪陷的事實,同時超越的不僅是屬於他們的身體。當我和克南已經在這座洞穴深處的幽暗中過夜時,我們躺在用樹林鋪成的地坑上,我們平行地躺下去,沒有任何欲求地躺著,一聲不吭地躺著。

    我一直以為在這樣的洞穴中,我和克南都會心平氣和地就躺下去——也許,我們的身體已經負載了太多的別人的歷史,所以,我們應該成為流水,輕柔地流動著;或者我們應該變成無性別的男人和女人。

    然而,我卻想起了菊池貞子的故事,當然這個故事同樣是麗莎告訴我的。如果沒有與麗莎的一次相遇,我就無法探究林桂枝的銅色鈕扣,那只直到臨死之前,仍舊被她的一雙手緊緊地、熱烈地抓住的鈕扣。

    如果沒有麗莎,所有的一切都會蛻變為一種虛境:當麗莎坐在酒巴中品嚐著一種紅葡萄酒,並升起一種微微的醉意開始向我講述這些故事時,我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因為一次一次地回顧過去,而置身在了時間過去的軌道上。克南突然翻過身來開始吻我的前額,然後開始吻我的脖頸,當他開始吻我的胸部時,我突然用女人的那種方式拒絕著說:"別這樣,我們別這樣。"

    可以強行克制住的火焰,無非是掐滅了我們內心和身體中的肉慾之火。克南尊重了我的選擇,他又恢復了理性。在我們身體之外,是狂風在呼嘯著,我不害怕這一切,因為克南就在我身體之外,有一點是可以下斷論的,如果沒有面他,我就進入不了野人山,當然,如果沒有克南我也許還會有另外的旅伴。

    我閉上了雙眼,我回到菊池貞子獨自一個人躲進野人山的故事中去。菊池貞子經歷了野人山的一個夜晚,那是被獸所困的夜晚,之前,她聽說過野人山的困獸們無所不在的影子,以及自由自在的獸性生活狀態,所以,當那個傍晚,她已經走累了,依傍在一棵青松樹下開始喘息時,她呼吸到了一種困獸的味道。

    已經在戰爭中嗅過血腥味和人獸之味的菊池貞子,很容易就可以嗅到從叢林深處飄蕩過來的,讓她的呼吸感到一陣陣窒息的味道,於是,她開始攀上了那棵青松,她從小就在北海道以外的鄉村長大,所以,她很輕易地就了樹,這是她求生的姿態。

    果然,不到幾分鐘,一群困獸們已經大搖大擺地進入了松枝下面。也許是熊,一種腳步笨重拙的笨熊,因為在想像中,在她童年生活的北海道山區的想像中,只有熊的步履是緩慢的。她屏住了呼吸,無論如何,熊的表演比觀望戰爭要減輕了恐怖。她緊緊地貼住樹身,一個時刻又一個時刻過去之後,她的身體彷彿是從樹身上長出來的影子,她睜開雙眼,那群笨熊已經消失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