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第12章
    沒有辦法,林桂枝怎麼也不能承受將軍脊背上滲出的血跡。她已經決定從前線醫療隊伍中突圍出去。她嬌小玲瓏的身體就在日軍的又一陣轟炸聲中消失了。她背著醫藥箱,向著遠征軍指揮部的方向。此刻,她順著一個又一個陷阱,那是一隻又一隻土坑,她已經不害怕死亡了嗎?獨自從醫療隊伍中撤離出來的她已經看到了用樹枝搭起來的指揮部。

    她的腳踝被扭了一下,就在她跌跌撞撞地朝著指揮部奔去時,她看見了一道影子,那個已經從馬背上下來的影子,她奔向他,他就是將軍,就是她不害怕死亡而尋找的將軍。當她叫了聲將軍時,將軍回過頭來說道:"你叫嚷些什麼,你不害怕炮彈嗎?"她不顧一切地走上前去,她來是因為她知道她可以為將軍的傷口消毒。在緬北,傷口很容易感染,因為天氣惡劣,很多士兵的傷口就是因為不能及時地消毒而感染的。

    她此刻已經忘記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將軍,她無所顧忌地奔向他,在她的一生中,只有這一次,這惟一的第一次,她忘記了性別,他的身份,她讓侍衛官協助她,她一定要讓將軍坐在指揮部的凳子上,她的聲音很嚴厲,將軍不得不面對她,當然,將軍是在用他佈滿十三個彈孔的背脊在面對她。

    世界給予了她眼球,那是灼熱的眼球,它頭一次看見了將軍背脊上活生生的彈孔,它們彷彿被火淬煉過,彷彿已經長出新的傷口,而在裡面,血跡已經凝固起來。值得幸運的是那只是一次皮外傷,彈片並沒有傷及將軍的骨頭。

    她使用了酒精,這是惟一的消毒方式,所有醫療隊的醫護人員都在這種方式,甚至在更多的時候,有些傷口還未來得及消毒就已經感染了,這已經成為了最為嚴酷的現狀之一,因而,她決定留下來,不管用任何一種方式,她都在留在將軍身邊,哪怕是每天為他的傷口消毒一次也好。

    將軍的身體並沒有像她所想像中的一樣因為酒精入侵而顫慄著,將軍的身體彷彿鋼鐵般一樣堅硬地坐在她面前,她在傷口上包紮了紗布,然後她轉過身來,只有在這一刻,她才又回到了她的性別和身份之中。她是一個女人,一個來自怒江小鎮上的女人,此刻,在炮彈的一次又一次入侵之中,已經真實地站在她所尋找的將軍身邊,然而,這就是那個男人,他不僅僅沒有想起來她是他曾經從日軍的凌辱中解救的那個女人,也沒有想起在緬北小鎮上經營著客棧,為她燒好了洗澡水的女人,他更沒有想起來,當炮彈向著她的身體撲去時,是他用整個身體覆蓋住了她的身體,從而使背脊再一次受傷。

    也許將軍沒有記住第一次在緬北叢林之中解救的那個女人,是因為在倏然之間,他就離開了,確實,在叢林深處,他消失得很快,這種速度會模糊記憶;也許將軍又一次忘記了那個置身在緬北小鎮的客棧中的女人林桂枝,那是因為林桂枝已經改變了裝束,她剪了長髮,留著短髮,因為整個醫療隊的女隊員們都留著短髮,而且她穿著軍裝,當然使將軍的記憶又一次模糊了。然而,就在剛才,她面對將軍的目光時,將軍仍舊沒有認出她就是在幾個小時前他救過的女人——這仍舊是模糊,只有戰爭可以讓將軍一次又一將地忘卻了她的性別和形象,因為戰爭是嚴酷的,將軍沒有更多的時間站在她身邊,研究她到底從哪裡來?

    她到底是他的誰?

    在這一刻,有一個女人的闖入使她留了下來,她就是麗莎,如果麗莎在這一刻未出現,她會被將軍的侍衛送走,因為她已經從剛才的將軍的目光中領悟到了這種驅逐令。將軍並沒有認出她誰,因為將軍沒有時間考慮她是誰,在將軍的胸中裝得下的只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然而,令人驚喜的事情發生了,還沒等將軍發出驅逐令,麗莎就出現了,就連麗莎也沒有在那樣一出她是誰。

    她當然認出了麗莎,這已經不是那個穿著黑色高跟鞋和白色連衣裙前來與將軍約會的女人,闖入指揮部的麗莎散發出一個戰地記者特殊的味道,她散發出了塵煙和一個女人的體味,所以,她一出現,將軍就叫出了她的名字,那個時刻,嬌小玲瓏的林桂枝正站在角隅,麗莎一出現,將軍就伸出了雙臂,前去擁抱麗莎。哦,他們用英語說話,林桂枝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她的雙眼開始潮濕起來,將軍和麗莎的相互擁抱使她的心靈在下沉。當他們終於結束了一個長久的擁抱時,麗莎看見了她並凝視了她片刻才認出她。將軍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林桂枝的臉上說:"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就是林桂枝,緬北開客棧的女人,給我燒過洗澡水的女人"她有些激動,這是將軍第一次認出了她,並且把她的形象鎖定在緬北的客棧裡。

    簡言之,除此之外,將軍的記憶仍舊是模糊的,在他的記憶中,也許根本就沒有兩次解救林桂枝生命的記憶。不過,她已經滿足了,將軍終於對她有記憶了,而且叫喚出了她的名字。因為有了麗莎,林桂枝就擁有了留在將軍身邊的理由:為將軍脊背的傷口消毒。

    在之後的幾天裡,她和麗莎就睡在帳篷裡,那是曠野深處的帳篷,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頂這樣的帳篷,被熱風呼呼地吹拂著。而將軍就睡在離她們的帳篷不遠處的另一頂帳篷裡。有一天午夜,麗莎怎麼也無法入睡,因為到處飛舞著蚊蠅,麗莎悄然起床時,林桂枝假寐著,等到麗莎鑽出帳篷時,她便走了出去。

    麗莎已經溶入了夜色之中,轉眼之間消失的麗莎會到哪裡去。當她的眼睛開始逐漸地適宜夜色的朦朧時,她終於看見了曠野深處中的兩個影子,那就是將軍與麗莎的影子嗎?他們離得不近也不遠,他們似乎是在仰望著繁星,他們又一次開始用英語交談著。林桂枝就置身在他們不遠處的樹籬之下,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始羨慕麗莎了,因為只有麗莎可以與將軍站在夜色瀰漫之中仰望著繁星。一種難以方喻的嫉妒從心靈中滋生而出。那天晚上,麗莎回來得很晚。第二天早晨,麗莎的目光很明亮,她直言不諱地告訴林桂枝說:"我已經愛上了你們中國的將軍,所以,這對於我來說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你理解我嗎?"

    林桂枝點了點頭,隨即又迴避著麗莎的目光,麗莎告訴她說,部隊就要撤離野人山,這是一次很大的撤離,為保存力量而撤離,所以,昨天晚上她已經與將軍告別過了。林桂枝突然抓起醫療箱子往指揮部奔跑著。這個重大的變化,使她的身體彷彿拉上了弦的弓,然而,當她已經跑到指揮部時,才意識到將軍已經離開了。麗莎抓住了她的手臂,看著她氣喘吁吁地對林桂枝說:"我知道,你在找將軍,我還知道你和我一樣已經愛上了將軍,告訴我,我猜測得對嗎?"

    她目光的全部語言在下陷之中,她不回答麗莎的問話,她不揭開自己生命中謎底在哪裡。因為她身體中挾裹著舊中國小鎮上的枝蔓。她的出生地只是一座小鎮,就像麗莎的出生在英國,她們從小接受的文化不一樣,麗莎可以坦容自己對將軍的愛情,而她呢?在那個時刻,她失語了。也許只有在她失語的時刻,愛情才會像怒江邊的木棉花一樣熱烈、艷紅地怒放著。

    她就是怒江邊的一朵木棉花,用她僅有的方式存在著,就在她的失語裡,又一次轉移開始了,她和麗莎在隨同大部隊向著野人山轉移,麗莎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臂,在她迷惑的時刻,這個已經進入30歲的英國女人,總能夠成熟地左右她的方向。就像麗莎成熟的肉體,那肉體猶如飽滿的芒果,掛在枝頭,那可以逼近藍天和旭日的最高枝,顯示出一種渴望。沒有辦法,成熟的誘惑其實在戰爭和逃亡之中也會表現得如些鮮明。因此,林桂枝毫不猶豫地隨著麗莎進入了野人山的路道上。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林枝枝怎麼也無法看見一顆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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