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第11章
    她害怕死嗎?她只是一個來自怒江邊的女人,因為不幸福的婚姻而逃亡。她陷入了戰爭以及戰爭而給她帶來的對一個男人的幻想之中。她不害怕死亡嗎?在戰爭中,尤其在醫療急救站,曾經死去了一個又一個軍人。所謂戰爭就是承受起、或者能夠去背負子彈的穿越速度。林桂枝報名參加前線醫療隊的那個時刻,風來了,不,是純粹的熱風在她耳邊吹拂著,隨著醫療隊向前線靠近,林桂枝總能感受到子彈在她四周呼嘯著。所以,起初的時候,她總是走在人群中央,她在害怕,她在迴避。然而,害怕和迴避都是徒勞的。既然你已經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就沒有任何人來關心和審判你內心的恐懼和逃避,因為每個人都在趕路,正如當年陷入野人山的遠征軍,每個人都要保護自己和承受住自我的身體以及崩潰和絕望的內心,因為,在那個特定的環璋裡,除了自身之外,別人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前來解救你,承擔你生活中的影子。

    林桂枝穿上了軍服的身體就這樣被裹在了醫療隊列之中,賦予她力量的愛情儘管是虛妄的,不可抓住的,卻彷彿那枚銅色的鈕扣般已經鑲嵌在她生命的旅途上。她挾裹在人群中的影子越來越急切地撲向了前線,彷彿鴿子、雲雀想撲向它們飛翔的天空中去。當我一閉上雙眼,就能夠看見那一刻,年僅20多歲的林桂枝,墜入了對於一個將軍的虛幻的愛情之中——所以,隨同她步履的速度,她堅信,離戰爭越來越近的時刻,就離將已經起來越近了。

    我無法把林桂枝的故事轉述給克南,就像他同樣無法把父親的爺爺的日記中的故事轉述給我一樣。我們都深藏著內心的許多秘密,我們因為這個秘密而來到了野人山,難道這也是宿命嗎?當我們決定沿著拂曉的晨露開始前行時,我看見克南仰起頭來觀望著天空。

    天空的晴朗對我們前去探索野人山區的世界很重要。我們大概都知道,我們無法迴避陷入野人山遠征軍的戰士,他們曾經因為暴風雨而迷路,他們同樣因為暴風驟雨卻遇到了數以萬計的螞蝗,還有要草棵中舞動而出的蛇。在緬北,你會被瘴氣這個詞彙所撞擊著,在我的意識和靈魂中舞動的瘴氣彷彿縱橫在野人山區中的女妖,以無所不在的力量正在控制住摧殘和瓦解——我們健康的身體。

    舞動的瘴氣最容易從悶熱和潮濕中與我們相遇,所以,克南對於天氣很關心,我自然也不例外,在這個小世界上,除了克南之外,再沒有別人的影子了,當然還潛伏著瘴氣的和女妖們的影子。

    每當這一刻,我總是與林桂枝相遇,彷彿她就是過去時的我,前世的我,所以,在我們的身體朝前移動中,我又看見了林桂枝,她和她前線的醫療隊進入了日軍的埋伏區域。這就是戰爭,到處都是看不見的敵人,我們今天講起敵人這個詞彙時,依然會嗅到一陣陣血腥味,我們會滋生起一種仇恨。然而,到處都是和平,鮮花,孩子們可以穿越在鮮花叢中,我們已經不可能進入殺戮之中。我們只有在回首往事和電影屏幕與戰爭相遇。

    戰爭逼近了林桂枝的面前時,她猛然間感覺到了一枚炮彈已經從遠方向她襲來,隊長不斷地召喚她們趴下,整個身體像石頭一樣趴下,就像被雲朵所籠罩的大地和樹根一樣趴下,這是之前的訓練,那些短暫的出發之前半小時的訓練使她的身體已經領教到了戰爭的嚴酷。

    而當炮彈在遠處轟鳴時,隊長叫他們趴下時,她突然感覺到一個影子,一個高大的影子就在不遠處,就在一匹黑馬上躍動,她突然忘卻了世界正籠罩在戰爭之中,她忘卻了一切恐怖的來源,她忘卻了侵略她身體和國家的戰爭,似乎在這一刻,她也忘記了她的敵人,她叫喚著將軍的名字,這各字已經刻骨銘心,而且她已經從地上躍起來,所有醫療隊的隊員們依舊在趴下,因為炮彈已經呼嘯而來,惟有她不顧一切地從塵煙中像野狐一樣的躍動著。

    她到底要幹什麼,20歲的林桂枝難道不害怕死亡,難道不害怕日軍的炮彈?她的呼叫聲一定比炮彈的聲音更有力量,或者說以與滿地的碎片溶為一體。所以,看上去,她已經躍起身體撲向那匹黑馬,而且她的呼叫聲已經使馬背上的男人回過頭來。

    猛然間,就在一枚炮彈在她身體外爆炸的那一秒鐘,將軍的身體從馬背上撲向她的身體。這個動人心弦的場景曾經被我回憶了一千遍,以致於我把自己當作了當年的林桂枝,不錯,我一定就是20多歲的林桂枝:在那個時刻,當將軍的身體覆蓋著我的身體時,我嗅到了炮彈的全部味道,我嗅到了碎片的味道。我在將軍的身體下面再一次獲救了。而將軍,他的背脊已受傷,當他抖露掉身上的塵土時,從我身全站起來時,我感覺到了從他背脊上瀰漫出來的血跡。

    將軍竟然沒有認出林桂枝來,也許那個以經營緬北客棧的林桂枝已經改變了容貌,事實上,她只是穿上了一套軍裝而已。也許,在那一刻,將軍來不及在滿地的碎片中辯認任何女人,因為將軍重任在肩。

    將軍只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林桂枝就離開了。他策馬而去的時刻,也正是林桂枝的內心世界倍受折磨的時刻。也許是因為將軍第二次救了她,也許是因為將軍策馬離開時,背脊上滲透出的鮮血,而且,她很清楚,如果不是她身體雀躍出去,將軍就不會因為她而受傷。

    我們已經一次一次地出發,茫無邊際的野人山區叢林,突然在我們前行中開始變臉,當樹枝被一陣又一陣來歷不明的陰霾所舞動起來時,我想起了林中的女妖,克南說要變天了,這就是野人山,還沒等我回過頭來,突然從樹枝上抖露出一陣驟雨,我和克南緊緊地站在一棵大樹下。蒼翠的樹枝似乎比雨傘更她地遮擋住我們。我們以為,既然是驟雨就不會下得很長。

    然而,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雨依然不停,就在這一刻,克南發現了一隻洞穴,它就在我們身後,那只洞穴似乎在不久之前曾經有人出入過。進入野人山之前,就有人告訴我們說:每年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帶著各種各樣的人,帶著各種各樣的目的進入野人山。他們中的人有攝影者,有人類學家,植物學家,有詩人和探險旅行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曾經在戰爭中被圍困在野人山的遠征軍已經成為了歷史中的歷史,但今天的人們依然想穿越野人山,這是人性的需要,也是歷史的需要。基於此,我們並不是首次穿越野人山區的男女,我們並不孤獨。

    在那座洞口,我們發現了一隻可口可樂的易拉罐,彩色的罐子彷彿引誘著我們進入,而且,在這時,我們已經別無選擇,我們必須入內。光線變得暗淡起來,但克南已經拉住我的手往洞穴深處走去。

    克南舉起了手電筒,在進入野人山之前,一個老人告訴我們說,帶上手電筒很重要,它既照明也能在困獸襲擊時保護自身,因為野獸是懼怕燈光的。燈光一射入它們眼內,野獸們的眼睛就會變得一片混沌。我在想起林桂枝的影子時又想起了她所進入的那座洞穴,就在野人山,正是在那洞穴裡,她發現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已經懷孕了,她的腹部撞擊著,彷彿墜入深谷。從那一刻開始,她毫無疑問間已經發現了一個巨大的悲劇和秘密:這個叫菊池貞子的日本女人、一直充當著日軍的慰安婦,因為厭倦戰爭,逃亡到那座洞穴。這個故事只是開了頭,用不了多長時間,林桂枝就會與菊池貞子相遇。

    在我們與這個世界相遇的一瞬間裡,我們曾經隱藏在別處,渴望過無數次不期而遇的相遇。比如此刻,當我靠近洞穴時,我已經在之前,替代林桂枝在不寐的午夜深入到這座洞穴深處去,菊池貞子曾經生活過的洞穴,以及在不期而遇之中,被我們發現的洞穴、裝滿了青苔和秘密,正在迎接我們,克南靠近了我說:"很奇怪啊,在爺爺的日記裡沒有記載到這個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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