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的坦言是如此地勇敢。現在,麗莎出現了,在林桂枝的視野中,麗莎肯定會出現在將軍的客房門口,這一點她早就已經意識到了。所以,她早就已經坐在她房間的窗戶下面,在這裡她可以窺視到將軍門外的任何一種變化,當然,將軍房間裡的現實她是無法窺視到的,然而,她卻可以窺視到門外的每一種狀態。那個盡職的侍衛一直守候在門口,他似乎從不睏倦,他就坐在門外,目光卻一直警覺地盯著一切,就這樣,麗莎出現。麗莎竟然穿上了高跟,當她生活在怒江小鎮時,就已經聽到傳說中的英國女人穿的高跟鞋。由於殖民時期的英國人佔據了緬甸,在緬北,麗莎是她看見的第一個英國女人,而且是戰地記者。
黑色的高跟鞋從傳說中呈現在林桂枝的眼前,她差一點就已經將頭探出了窗外,然而理性告訴她說:窺視別人的過程不能讓別人看見。麗莎已經站在侍衛的面前,侍衛對她說將軍太累了,好像在休息,因為將軍剛洗了一個澡,大概洗澡可以讓將軍通血脈
林桂枝聽見了侍衛的聲音後感到一陣竊喜,她燒的洗澡水,終於可以讓將軍減輕身體上負載的睏倦了。這樣一來,她的身心頓然間獲得了一種滿足感。麗莎站在門外猶豫了片刻離開了,麗莎沒有任何理由前去與將軍幽會了。就在那天午夜,當遠征軍秘密地出發之前,林桂枝聽到了一陣又一陣的聲音,好像有無數的腳步聲在混雜著,起初,她一直以為是夢境,後來,麗莎站在她門外,輕聲地叫喚著她的名字。
她幾乎是從夢境中翻滾而下的,順著一片斜坡朝下滑去,直滑落到了麗莎的面前,麗莎對她說:"遠征軍要離開緬北到前線去了,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離開"林桂枝迷惘地睜大雙眼說:"將軍也要離開嗎?"麗莎眼眶中彷彿蓄滿了淚水,那是讓林桂枝感到憂懸不安的一種眼神。
麗莎低聲地說:"情況很危急,鎮裡的人們正在逃亡,難道你還要單獨留下來嗎?沒有男人陪伴你,你很危險的。我想帶上你離開,如果你願意"她點了點頭,她從麗莎的目光中又一次感覺到了戰爭已經離她的生活越來越近了。然而,她還是想見到將軍,她穿越了整座客棧之後,才發現將軍已經在之前離開了,在她夢中翻滾之前就已經走了。這是一個令她絕望的離別,然而,麗莎已經拉住了她右手,她的左手拎著一隻木箱,她只用了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就已經把房間裡必須帶走的幾件衣服、一把梳子、圓鏡和另一隻小木匣子裝進了箱子,在那隻小木匣子裡裝著一枚銅色的鈕扣,還有將軍的白手帕。
將軍已經離開了。這座客棧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而且麗莎一直站在她身邊,麗莎似乎已經看出她眼裡的迷惘,麗莎說:"戰爭時期,任何東西都會離我們遠去,包括你經營的這座客棧,我知道它對你來說很重要,然而,戰爭是殘酷的,面對戰爭,最重要的是生命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從英國來這裡,就是因為我想驗證在戰爭中,生命到底是用什麼樣的代價來抵抗戰爭的"麗莎的眼睛開始充滿熱淚,然而,那些閃爍的熱淚竟然沒有流出來。
毫無疑問,麗莎的聲音在她迷惘的時刻已經讓她體驗到了生命的意義,她要離開了,她就要與她緬北小鎮的客棧告別了,不管怎麼樣,這座客棧給她的生命帶來過猶如樹籬間的陰鬱或明暗的記憶,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她眼前消失的馬鍋頭,那個男人本想為她而留下來,並且捨棄了馬幫為她留在了緬北小鎮。
她和他的關係曾經在房間裡開始,當他們躺在床榻上時,彼此之間曾經用肌膚抗拒著,漫長黑夜中的寂靜和虛無之境,他對她的肉體曾經充滿了期待,而且他是一個有耐心的男人,如果她願意,他似乎會為此等候下去,然而,因為戰爭逼近了緬北小鎮,也因為戰爭,遠征軍來了,拯救過她生命的將軍竟然也出現在她的眼前。將軍一出現,她平靜的世界似乎蕩漾著帆船和彼岸,馬鍋頭離開了,在得不到她肉體的時候,因她的冷漠而離開。這就是客棧,她生命中出現的兩個男人都相繼離開了她,此刻,她弱小的生命不得不依倚著麗莎的影子。
因為逼近了緬北,一切事物都在變化之中,包括麗莎的裝束,一套軍服突然間使麗莎的身體變得堅硬起來,再也無法想像那個赤身裸體站在客棧沐浴房中渾身噴濺著胴色肉體之謎的女人;再也想像不出昨天黃昏麗莎洗過澡之後,換上了連衣裙,穿上了高跟鞋前去與將軍約會時,被侍衛擋在門外的麗莎了。在林桂枝窺視的世界裡,那個麗莎像鬼一樣迷人。
這一切都被戰爭取代了。當麗莎攜帶著來自中國怒江邊的女人往前奔走的時刻,林桂枝的迷惘中出現了將軍的面孔,有了它的存在,她似乎就感覺到了自己的靈魂在跳動,奔走了一天的路程終於已經在暮色中結束。麗莎把林桂枝帶到遠征軍的醫療隊駐地,在一座簡陋的帳篷裡,她不得不穿上被她期待過的軍裝,麗莎說:"我不能攜帶你到戰爭中去,我和你必須分開,因為我是戰地記者,我必須到有子彈呼嘯的地方去,而你也必須留下來,務必留在醫療隊,這裡需要人,每天都有那麼多人受傷,每天都會有人在戰爭中死去"麗莎轉眼之間就已經消失了,像將軍一樣倏忽間離她的視線而去。她留了下來,她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她仍然充滿了期待,因為只有留在遠征軍隊伍裡,她離將軍才會越來越近。在很短的時間裡,她就學會了注射和包紮傷口,在戰爭年代,醫療隊的所有護士都是在戰爭的炮彈之中學會了使用酒精,使用注射器,使用紗布。
最為重要的是她們必須學會面對死亡。她在醫療隊生活的第二天,就目睹了一個人的死去,那個士兵因為傷口感染而死去時,年僅18歲,她站在那個士兵的病榻前眼睜睜地看著他完全沒有了呼吸,然後,醫療隊隊員們在帳篷外挖了一個土坑。
潮濕的土坑有兩米深,她就站在土坑前,隨著泥土覆蓋著,那張年輕的臉永遠地不在她眼前,疼痛是晃動不休的。她回望著茫茫曠野,四周到處是野花的影子,那些纖弱如游絲般的花朵在搖曳,她摘了一束野花,編織成花環,放在了那座隆起的墳前,她的生命似乎已經從年輕的死亡中感受到了什麼。
醫療隊的帳篷已經被收攏,轉眼之間,他們又要遷移,時間在往前遞嬗,醫療隊也在朝前移動。在離戰爭越近的時候,林桂枝的心開始跳了起來,他們把帳篷又升起在一片叢林之外,而在他們身後就是野人山。隊長的臉顯得比以往任何時間都嚴峻。她告訴隊員們說,有一大批傷員如今正躺在陣地後面的野竹林深處。現在需要出動三分之二的隊員,出動擔架,到陣地後面的那片野竹林中去解救傷員。這是一次危險的出發。隊長說:"也許我們會與日軍相遇,因為經過那片野竹林的路,很有可能潛藏著日軍隊伍,所以,我想讓隊員自己報名"
林桂枝的身體似乎一直在呼嘯著,她承認她一開始並不是一個勇敢無畏的女人,何況在緬北的叢林中她曾經差點遭受到日軍的凌辱,以致於她在做惡夢時經常陷入惡夢之中。然而,她在身體的哆嗦之中卻看見了將軍的臉。這張在命運中出現的男人的臉,注定要把她的生命籠罩在其中。
她似乎又一次觸摸到了那枚銅色的鈕扣上的餘溫和光澤,它已經伴隨著她的生命很久,它之所以在這個選擇時刻從生命中又一次脫穎而出是因為愛情。
在這個世界,並沒有誰跟她研究過愛情,即使當她在怒江小鎮的前花園和後花園中,閱讀愛情小說時,她的身體也只是在那些起伏的語詞中浮沉著,愛情這個詞彙是我賦予林桂枝的。因為我知道,在那個時刻,對將軍的那種不能實現的愛情給予了她力量。所以,她最後一個報名參加了前線醫療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