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枝看見了麗莎無所顧忌的真實面孔時,便抑制住了全部呼吸,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把窗戶關嚴了,將自己蜷曲在一團暗影之中,然後對自己說:"麗莎可以勇敢地站在窗口窺視將軍洗澡時的場景,而你卻不能,所以,你是沒有希望了,麗莎一出現,你就已經沒有希望了。"
林桂枝突然又鑽出了房間,她是不肯罷休的,何況她已經聽說用不了多長時間,將軍將帶著部隊離開這裡,所以,她能夠見到將軍的時光已經很短暫了。她鑽出了由她心理所設置的一層層屏障,她又遇上了麗莎,麗莎又一次神秘地把她叫喚到自己的房間對她說:"你剛才跑掉了,作為女人我想讓看到將軍作為一個男人身上的十三個彈孔"麗莎碧藍色的眼睛閃爍著:"我已經看到了,在之前我聽見了關於將軍一系列的傳說,關於他的婚姻,他的身體的彈孔等。我終於趕到了緬北小鎮,我見到了將軍,從那一刻開始,我似乎就在尋找將軍的彈孔在哪裡?謝謝你把將軍叫到了洗澡間來作為女人我已經看到了那些彈孔,其餘的我似乎什麼都看不到,你知道,在那一刻,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使我無法再清晰地看到他的裸體"
麗莎和林桂枝在那一刻,陷入了對一個男人不同的幻想和期待之中的場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眼前。哦,男人背脊上的十三個彈孔,被兩個不同國籍不同身份的女人在不同的場景中已經窺視到了。而此刻,已經到了拂曉,克南和我已經進入野人山。為此,我們已經備好了指南針、藥品、乾糧、睡袋、氣槍和子彈等東西。更為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之間可溶為一體的精神,在這裡,精神雖然是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卻可以觸摸到。
當我一遍又一遍地躺在緬北漫長的黑暗之中,看見麗莎和林桂枝在兩道不同形式的窗戶中,窺視到一個男人背脊上的十三個彈孔時,我們的眼睛曾經已被淚水籠罩過。那些晶瑩的淚水流向了面頰,我在那樣的一個時刻,像兩個陷入第二次世界大戰作為背景的女人一樣,一點一點地已經為男人著迷。
因此,野人山特殊的地理環境以及它的傳說吸引著我們。也許野人山跟麗莎、林桂枝還有菊池貞子有關係。也許野人山就是將軍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用身體穿越的山脈。所以,去野人山已經佔據了我們的精神生活。
憑著地圖冊,這是一份用細膩的、準確的線條勾勒出的地方圖冊,它的名字就叫野人山。當我們朝著野人山的路線出發時,並沒有很快地感覺到傳說中的陰霾和恐怖。我們進入了越來越潮濕的密林中時,克南對我說:"如果你感到害怕時,可以隨時叫喚我。"
恐懼還沒有產生之前,我就已經翻拂過遠征軍進入野人山的全部圖片,那是一組組悲壯的圖片。瘴氣和毒蛇盤旋在其中,一具具屍骨已經被蟻群和螞蝗吞噬。遠征軍的許多官兵要麼在野人山餓死,要麼病死,能夠活著走出野人山的人少之又少。克南突然噓了一聲:"別驚動它!"我順著克南的目光看去,一條蛇橫臥在草叢中,我和克南在進入野人山之前已經交流了我們學會的基本常識:比如,在野人山遇到一條蛇和一種困獸時,千萬別驚動它們,它們對你的存在就視而不見。有人說,蛇和野獸的眼睛都是看不到人的,它們只是憑著聲音和氣味前來襲擊你。
突然,我和克南都在同一時刻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響聲,克南貼近我說:"別動,也別害怕,這就是我從父親的父親的日記中看到的一個時刻。"我在突如其來的驚恐中仰起頭來看著克南的臉,然而,還沒等我從那張臉上看見什麼表情,猶如風呼嘯般的聲響更劇烈地撲面而來,克南的身體突然擁抱住我,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克南的任何一種擁抱都是一道道堅實的牆壁可以擋住那令人恐怖、驚懼的呼嘯之聲。
在這一刻,我並沒有像我想像中的那樣無畏,我的頭越來越縮進了他的懷抱。想想吧,如果旁邊沒有克南的身體,我會變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可憐蟲而已,我會尖叫嗎?儘管常識告訴我說,在這裡,尖叫是可怕的。
一條大蟒就像克南從父親的父親的日記本上看到的那樣已經撲面而來。我雖然渾身顫慄不休,仍然渴望著見證當年襲擊中國遠征軍的那條大蟒蛇,從高高的野生枝蔓中撲而來,它身體的每一次翻滾都可以撲倒一大片野生的枝蔓,野生的荊棘,野生的花叢,並留下深深的痕跡帶著陣陣的腥味。我不斷地提醒自己:這是一個靜止的世界,既不能動也不能叫喊。就像我們遭遇的世界,叫喊是無用的,就像當年林桂枝陷落在日軍的刺刀之下,如果將軍不出現,林桂枝當然只可能死。
我身邊有克南,他雖然不是將軍,卻使我對他的存在,對他的身體充滿了信心。就這樣,我像當年的林桂枝一樣撲進了克南的懷抱,不同的是我抓不住將軍軍裝上的那枚銅色的鈕扣。大蟒朝著我們身邊的一片樹叢繼續翻滾而下,由於我們學會了保護自我,又沒有前去驚動它們的生活,所以,大蟒蛇在朝前翻滾而下的速度中,並沒有傷害我們。
之後,我們依舊在恐怖之中緊緊地擁抱著;我們似乎仍然沉浸在這有驚無險的結局之中。也許我們已經真正地進入了野人山。這裡的美,這裡的危機四伏的美讓我們著迷,同時也讓我們的身體成為親密的夥伴。當我抬起頭來時,對於我們的目光來說,這是一個令人激動的時刻:因為我們已經看見了野人山那座土坯屋。是啊,在傳說之中,這土坯屋曾經是遠征軍臨時的衛生急救所。那是一個婦女的世界,正是在這裡,麗莎和林桂枝目睹了世界上最悲壯的一次又一將的死亡;正是在這裡面,林桂枝穿上了軍裝,度過了她一生中紅色的時光。
克南說,在父親的父親的日記本上,他看見過這座土坯屋,屬於野人山的土坯屋只有惟一一座,它就在這裡,也就是在這裡,克南不間斷地談到了爺爺的日記冊,在那本顯示越來越舊的紙頁之中,一定潛藏著我無法進入的秘密。當我們挪動到那座土坯屋時,我們已經感覺到了光線越來越暗淡。
也就是說,我們已經送走了日落。我們不得不升起炊煙,在牆角竟然能看到一些曾經升起過炊煙的痕跡。我用手觸摸著那些褐色的牆壁,如果能夠在此尋找到當年將軍出生如死的痕跡,那麼,這座土坯屋就一定會散發出魔法式的美。
克南找水去了,這也是他在爺爺的日記中所發現的生活嗎?他執意要去找水,他說我們身上備用的水並不多,應該留在最危險的時候用,他不斷地言說著那個最危險的,或者是最為困難的時刻。很顯然,這個時刻還未降臨。我升起了火,緬北山區並不缺乏柴禾,在不遠處就可以尋找到落到地上的枯枝。暮色開始漸漸地湧上來,彷彿從一層層的樹籬間越來越暗地湧了上來,我一點點地被暮色瓜分著。它似乎可以瓦解我從前的任何信念,在這裡,我頭一次感覺到了一種浩瀚的恐怖。由於克南未出現,這種恐怖越來越深,而當克南從叢林的幽暗深處躍出來時,我驚喜地奔向了把他的雙臂緊緊地抱住。
熱淚湧進來,他走了很遠,才尋找到爺爺的日記中所描述的那個水池,因此他幾乎迷失了方向,正是這個水池在那個乾渴的年代拯救了多少生命。噢,又是日記,我緊緊地縮在他懷抱,我們守住燃燒不息的火堆,這就是野人山的一個夜晚。我竟然在短暫的睡眠之中夢見了林桂枝,事實上,那是二十世紀四年年代,屬於她的一種現實生活:當她站在麗莎身邊,陪同麗莎窺視著將軍沐浴時的身體時,她已經感覺到了麗莎的身體在顫慄著,事後她聽見了麗莎的聲音:"難以想像我們的將軍背脊上的彈孔,他竟然承載著十三個彈孔在生活,如果戰爭結束了,我一定要帶他到我的國家去療傷。在倫敦郊外,我有一座莊園,我的父母就住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