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照片出現了將軍上半身的形象。這幅照片是麗莎很久之前郵寄給我的。這是麗莎在緬北戰爭中為將軍拍攝的一張照片。那麼,為什麼在克南的手裡會出現將軍的照片呢?這是一個讓我費解的秘密。
為了研究這個秘密,我決定保持與克南的關係。克南已經從鎮裡回來了,我潛回了自己的房間,我躺在床上,克南進了屋,他依然沉浸在焦慮之中,這是一個細膩的男人,當我佯裝躺在病床上時,他往杯子裡倒了開水,並囑咐我要極早地服藥。我已經開始盯上他的面孔,帶著將軍的照片的克南到底來緬北做什麼?他靠近了我的床,涼席上散發出來的是屬於我個人的氣息,它不顧一切地越過我薄薄的內衣,在這緬北小鎮的旅館中蕩漾著的是曖昧。
於是,我想起了林桂枝,我母親的母親,那一夜,她藏在窗口的窗簾下面,看見將軍背上呈現出來的十三個彈孔時,神經一定受到了強烈的驚嚇,爾後是強烈的震動。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或者是在之前,當林桂枝抓住那枚銅色的鑰匙時,她就已經愛上了那個陌生的將軍。
我拉上窗簾,我想體會林桂枝的那種感受:如果在窗簾之外,在西斜的陽光下,出現了一個將軍,他一定會出現在四十年代的緬北,因為時間很重要。迴避這個時間這段歷史,那麼,將軍是不會出現的。也就是說,時間、地點應該回到緬北,準確地說,要回到旅館下面。此刻,我什麼都看不到,西斜陽光的照耀之下,只是一晾衣繩上的衣服,我看到了克南的白襯衣,它晾在晾衣繩上,在風中晃動著。
我看見克南出了庭院,他會到哪裡去呢?在這樣一個時刻,他的獨自離開,引起了我的警覺和注意,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盯住克南不放手,難道是僅僅因為他身上深藏著與我同一樣的照片嗎?
我出了門,眩暈和不舒適已經離我而去,因為我還年輕著。我想起了麗莎的聲音,那聲音雖然發自一個八十多歲英國女人的聲帶,那衰老不堪的聲帶卻在那一刻告訴我說:在緬北,在同樣的環境、地點、在惡劣的野人山區的瘴氣之中,在日軍的刺刀之下,卻有兩個年齡不同身份不同的女人暗戀過他們的將軍。於是,我加快了步伐,我終於捕捉到了克南的影子。
現在我有一種新的發現。克南的影子竟然如此地高大,而且肩膀很寬大,克南來到了一家照相館門口,他在門口沉思了幾秒鐘之後走了進去。奇怪,他到照相館去做什麼?他進了屋,我站在門外玻璃櫥窗的外面,在玻璃的裡層掛著一張稀蔬的竹簾,在緬北,家家都懸掛著類似的青竹似的竹簾,以此來遮擋太炎熱的陽光,或者無所不在的蚊蠅。
當我把臉貼在玻璃上時,我看見了鑲嵌在玻璃上的一幅照片:這是新式的遠片軍制服,穿著制服照相看上去都是一些年輕的男人。這是一個很意外的發現,現在我才看見了門扁上寫著緬語,那些彎曲的符號告訴我說,這是一家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之前就存在的老照相館。而且,至今它一直保持著拍攝舊式照片的風格而存在著。我的目光往裡搜尋時,竟然看見了克南,他正在換裝,他穿上了一套遠征軍服——確切地說是林桂枝當時所愛慕的將軍身上的服裝。一個趿著涼鞋的男人正為他扣上鈕扣,那一枚銅色的鈕扣,那曾經被林桂枝用生命和靈魂所抓住的鈕扣出現在眼前。
寬大的軍用皮帶繫住了克南的腰,他面對著鏡子,他當然沒有意識到在窗外,在竹簾之外的我,借助於小小的縫隙已經看到了他的全貌,猶如當年林桂枝在窗簾下窺到將軍身上的十三年彈孔時顫慄不休,我之所以顫慄是因為我感覺到克南的眉宇、鼻樑、開闊的面孔太像一個男人了。一個似曾見過的男人,並不在我的俗世生活中,然而,他卻時時刻刻緊貼在我的箱子裡,他在回憶中出現,他被林桂枝追趕著。除此之外,當然也被我尋覓著,他就是將軍,那個呈現出了十三個彈孔的將軍。
後來我知道了,是日軍把子彈射入了他的背上,他差點送了性命,然而,憑著勇氣和毅力,他活了下來。那年他年僅32歲,卻已經是一個用身體承載十三次生死考驗的人。有一枚子彈——直到林枝枝出現在窗口時,依然深藏在他皮肉之中,所以,那枚子彈片折磨著他,由其進入了緬北地區,潮濕和陰晦的天氣總使將軍的身體不適,一陣又一陣的無法抑制的疼痛向他襲來時,女軍醫給他的肌膚擦一些草藥,這樣可以暫緩解疼痛。儘管如此,疼痛卻是長久地伴隨著將軍。
照相館的攝像師已將鏡頭對準了克南,他穿上了當年遠征軍穿過的服裝,難道他試圖把自己變成當年的將軍嗎?難道克南也在倣傚那些英雄的表象嗎?我屏住了呼吸,在克南離開照相館之前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和克南沿著已經開始變得涼爽的小鎮走著。在一棵芒果樹下,克南卻開始轉過身來擁抱我,我沒拒絕,或者說我已經等待這種擁抱很長時間了。我閉上雙眼:我已經進入了林桂枝的時代。我寧願屬於那個時代,因為我已經像當時的的林桂枝一樣愛上了那位將軍。自從林桂枝站在窗幔的縫隙,那微不足道的縫隙敞開了一個世界,出現了將軍背脊上的十三個彈孔時,我就已經愛上了將軍。也許更遠一些,自從我母親的母親林桂枝即將被日軍剝開內衣遭遇到凌辱時,她回過頭來撲進將軍汗淋淋的懷抱時,當她顫慄在短促之中,交織著陣陣驚恐、喜悅和苦澀時,在她的手猛然間抓住銅質鈕扣時,我已經愛上了將軍。我想,在那樣一個時刻,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愛上這樣的將軍。
我閉上雙眼,不住地在回想著那些背脊上疼痛不堪的彈孔,想著銅色的鈕扣,想著林桂枝和她的客棧就這樣,我伸出雙手,觸摸著克南,我不睜開雙眼,因為現實會讓我清醒起來,我不要現實,我只要迷惑和懷舊式的生活。
我們回到旅館,這就是當年林桂枝所擁有過短暫時光中的旅館,正是由於它的存在將軍出現了。然而,儘管林桂枝想方設法地出現在將軍面前,將軍卻怎麼也回憶不起來,這就是他從日軍的槍口下拯救出來的女人;這就是撲進他懷抱,抓住了他一枚銅色鈕扣的女人。也就是在這一刻,莎出現了,還沒等林桂枝想像出更多的辦法吸引住將軍的目光,讓將軍回憶起在緬北叢林中那下瞬間,另一個女人——一個來自緬北叢林的女人帶著她金黃色的卷髮,帶著碧綠的大眼睛和高鼻樑出現在她的客棧。
而我,生活於二十一世紀初期,我在這個世紀,我離他們到底有多遠,這遙遠是我的雙手無法超越的。然而,克南就在眼前,他為什麼帶著將軍的照片,他的臉為什麼酷似將軍的面孔?尤其是他站在照相館穿上當年遠征軍的軍服時,他多麼酷似當年的將軍啊。我被這種無法解開的謎團籠罩著,在那個午夜,我推開了克南的影子,我知道,他可能是當年的將軍,他是如此年輕,當我的雙手觸摸著他的背脊時,我感受到了他光潔的背脊。所以,他的背脊不可能有十三個彈孔。因為在這一刻,在這樣一個晚上,我已經進入了當年林桂枝所進入的生活,簡言之,我愛上了將軍。
克南的影子已回到他房間中去,只留下了我,我下了樓,在麗莎的描述中,或者在林枝枝的生活狀態中,她們二者都與戰爭相牽連;她們二者都必須與心愛的將軍有糾纏。
那天後半夜,那個經歷了二次世界大戰的目睹者,那個我在旅館的大榕樹下曾經相遇的老太太猝死於心臟病。所以,我已經在那個有銀色月亮的光影之下,感覺到一種喘息。第二天,整個緬北小鎮都已經獲悉了老太太的死亡。我把頭陷得很深,恰好克南走近了我,我無法抑制悲痛,因為在我看來,只有老太太是我剛剛認識的可以為林桂枝故事提供線索的人。而她竟然死去了,又一個老人,一目擊者離開了我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