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帶來了從黑夜深處像潮水般湧入小鎮的中國遠征軍時,林桂枝已趴在窗口,她是一個預言者,幾天前她聽到了那陣陣營馬蹄聲,已經越來越清晰地貫穿在小鎮的石板路上。她欠起整個身體,她有一種預感,那個騎一匹黑馬的軍人快要抵達小鎮了。站在她旁邊的男人似乎在這一刻距離她很遙遠,他自然不可能理解她內心的烈火。
馬鍋頭當然不可能知道:當一個女人陷落於日軍的圍困之中時,當一個女人的衣服就要從肉體中滑落而下時命運被改變的結局。這個結局佔據了她的大腦,她一回頭就看見了他,是那永恆不變的一剎那,決定了她要尋找到他的,同樣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馬蹄聲越來直逼近她的視線時,一支軍隊已經入住了小鎮。她慌亂之中奔向樓梯,他在她身後叫喚道:"桂枝,桂枝,你還沒有梳理頭髮。"她聽不見這聲音,她什麼都聽不到。在一支隊伍中,她見到了許多張被她夢見過的試圖相識的面孔;在許許多多張面孔之中,她似乎已經尋找到被猜測和短暫的記憶所提煉出的一張面孔。
然而,她一次次在否定著,就在這時,幾個年輕的軍官走近了她,與她商量讓軍隊住在她客棧中的事情,在三個接近中年的軍官臉上,她力圖再現緬北叢林深處的那張臉,那張臉是惟一的,不可代替也不可變模糊的。她確認著她記憶中的惟一的臉,突然間,她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軍官,他的高大從一開始就讓她感到眩目,她從未在她的生命中看見過如些高大而英俊的臉。鏡頭似乎在眩目中向後回轉,像一陣逆流沿著記憶中的河川而上,她要回過頭去,她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那個瞬間,回到日軍即將剝開她內衣的恥辱時刻。
她在那一刻似乎想抓住任何東西:比如,能夠抓住一片芭蕉葉也好啊,怒江壩子中的芭蕉葉類似綠色的扇面,又像蔥綠的屏風,如果有一片芭蕉葉暴露出罪惡;比如,她如果能抓住地上盤旋而出的根莖也好啊,那些錯落起伏的熱帶植物的根莖也許可以被她抓在手上,變成鞭子,讓她猛烈地抽打出去然而,在那一個時刻,她被推倒在地上,她真希望大風呼嘯而來一陣瘴氣,讓自己肉體被一陣瘴氣帶走也好啊。
任何東西在那一刻似乎都已經離她遠去,她的雙手顫慄著,哆嗦著,她的身體即將淪陷下去,在看不見底的下面,是地獄。是一個軍人改變了她的命運,她手伸向他的軍服,她在驚慌失措中想永久地藏在他懷抱,在後來的回憶中,她一遍遍地回到這個時刻,她似乎願意為這個人世間最為珍貴而短暫的時刻,去赴湯蹈火。
她離軍官已經很近了,突然她聽到了一個侍衛的聲音,那侍衛叫了聲將軍。她的胸脯又是一陣顫慄,天啊,拯救她的軍人竟然是一名將軍,他如此年輕就已經做了將軍。她本想走近他,告訴他說他曾經救過她的生命。而此刻,她後退著,她開始變得膽怯起來。她退回從前的地方,她開始仰起頭來看將軍的臉,那張臉上已經出現了被緬北陽光曬下的痕跡。她自己說:"將軍需要植物油,緬北人為抵抗日曬的痕跡,經常自己研磨一種植物,然後與蜂蜜溶為一體,塗在臉上,皮膚會得到一定的保護。
她還看到了將軍顯得睏倦的眼神,於是,她對自己說:"將軍缺乏睡眠,如果將軍能夠好好睡上一覺,將軍的眼神一定會變得清澈和明亮起來。"接下來,將軍竟然走近了她,然而,將軍走向她只是與她更進一步地商量部隊在她客棧設置指揮站的事情。她睜著雙眼,在那一刻,她的眼睛裡迴旋著猶如木棉花一樣的色彩。她對自己說:將軍就要認出我來了,不錯,將軍就要猜出我是誰來了。她被這種動人心弦的相見激動著,她不住地點頭,將軍與她商議任何一樁事情她都會接受,哪怕在那樣的時刻,將軍讓她去死她也願意,將軍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她也在盯著將軍的眼睛:如果這兩雙眼睛能夠在緬北小鎮相遇的時刻,能夠像林桂枝般期待的那樣,彼此相認,那麼,林桂枝的命運也許會被改變。
將軍的目光已經從她臉上移開了。將軍並沒有認出林桂枝到底是誰?這是一個令林桂枝心靈失望的時刻,儘管如此,她卻感到喜悅,因為不論如何,她已經尋找到將軍了。她已經看見了將軍身上那件缺少一個鈕扣的軍服。為此她毫不質疑地對自己說:我會讓她認出我是誰,我們還會有時間在這個世界上彼此相識的,因為我們離得是如此近。
她被這種愜意的滿足所佔據著,從那一刻開始,她的身體就在客棧中忙碌著,她把所有的房間都交給了遠征軍的指揮部,她拒絕了所有想在客棧居住的客人。就這樣,她的緬北客棧穿行著穿軍服的男人,穿行著那種令她激動的腳步聲。
那是一個下午,西移的陽光下坐著將軍,在較為隱蔽的院落裡,散發出芒果成熟的香味。她推開了窗戶時看看到了將軍,他獨自一人坐在院落中央,將軍正在脫去外衣,林桂枝的心又開始了一陣顫慄:這是一個多好的機緣啊,如果在這一刻能夠把將軍的外衣抓到手,那麼,她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那枚落在她手上的銅色鈕扣縫在將軍的外衣上了。
而就在這剎那間,將軍的身邊竟然出現了一個女軍醫,一個30歲左右的女軍醫,她背著藥箱,她一出現,林桂枝的身體就哆嗦了一下。難道將軍病了,需要女軍醫過來治癒。她站在窗口,她並不想全面地暴露自己的存在,因為她知道站在窗口窺視將軍的日常生活並不適宜。
然而,除此之外,她已經尋找不到別的方式了。她就是想接近將軍,她總是帶著那枚銅鈕扣,她在尋找機緣。因為,她知道,將軍總是在忙碌著,將軍一鑽進房間就不出門,現在是一個多好的機緣啊:西斜的陽光恰如其分地照在將軍的臉上,看上去,他似乎已經恢復了體力,他的眼神開始明亮起來,將軍穿一件襯衣正坐在竹椅上。緬北地區用手工製作的那張竹椅晃動著西斜的陽光。
女軍醫已經掀開了將軍的外衣。林桂枝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著。女軍醫擒起了一隻竹夾子,夾子中晃動著潔白的棉球,正在伸往將軍的身體後背上,隨同女軍醫將將軍的襯衣拉得越高,將軍的背就越是裸露出來。
噢,林桂枝看到了彈孔,總共是13個彈孔,她站在半掩映的窗幔中,她的熱血在奔湧著:她數清楚13個彈孔以後,她的眼簾開始潮濕了。她不住地抑制那些即將滾動而出的淚花,彷彿在用整個身體抵抗著那種心痛。女軍醫將一層中藥塗在將軍的背上,然後用白紗布封住了傷口。
白襯衣蓋著將軍的13個彈孔。這個瞬間似乎使林桂枝窺視到了將軍身體中的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是疼痛和創傷。她擦乾淨了無法抑制的眼淚想離開時,馬鍋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她的身邊。他問她為什麼會哭。男人突然攬緊她的腰說:"看起來,戰爭會越來逼近這座小鎮,我們不如盡快地離開這裡吧。"她迷惘地抬起頭來問男人:"我們能逃到哪裡去?"
男人說:"只要你跟我走,我就能帶上你去一個沒有戰爭的世界上,比如,我可以帶上你回我的老家,那座桃花山永遠與戰爭無關。"她笑了,她的笑洩露了她內心的堅定。
男人看到了她內心的堅定以後對她說:"我已經發現自從遠征軍來了以後,你的目光就變了,你眼神從未像這樣充滿過期待。剛才,我已經看見你了,你從窗口窺視坐在院子裡的將軍,但你並不知道,我也站在門外窺視你"
林桂枝內心的秘密彷彿戳穿了,她的臉上充滿了惱怒,從那一刻開始她知道站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再也不可能,也不可能有任何希望贏得與她的肉體和靈魂相溶的那一刻了。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她對自己說:永遠永遠,我再也不可能躺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度過緬北的漫長黑夜了。即使我被這個世界中所有的黑暗所籠罩著,我也不會再一次躺在這個男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