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深的緬北已經躍入了眼簾,下了客車我就想因此溜走,我不能被那個男人所糾纏住——因為越是枝蔓縱深的緬北地區,才是林桂枝年僅20多歲時遭遇的種種場景。我之所以追循林桂枝的故事而來,除了對一個已逝親人的懷念,更多的是為了倣傚她從前的生活方式,以此證明在兩種不同的戰爭裡,我們女人活著的多種可能性。尋找林桂枝的足跡之前,我剛告別過一個男人,我之所告別他,是因為他想方設法地想籠罩我。他從認識我的第三天就想娶我為妻,就在那段時間裡,我認識了麗莎,已近80歲的麗莎從遙遠的英格蘭飛到我所居住的城市,在一種極為偶然的環境中,麗莎談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那場戰爭。在很近的距離裡,我陪麗莎在那座城市度過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正是麗莎改變了我的人生,當她坐在灑巴裡向我獨自一個講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在緬北的經歷時,她突然叫出了林桂枝的名字。於是,環繞著這個名字,竟然滋生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三個女人和一個將軍的故事。麗莎已經老態龍鍾,她講話的語調很緩慢,所有故事都是在一個用屏風隔離著酒巴中完成了。
我依然在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著麗莎的眼睛,那雙藍色的眼眼陷得很深,彷彿已經陷落在緬北叢林的陽光中去,彷彿已打開了屏障,就在那一刻,林桂枝帶著她的愛情和情慾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麗莎緩慢的講述之中。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麗莎可以完整地講述完林桂枝的故事。
然而,麗莎走了。她在緬北地區患上的內風濕又復發了,她的身體疼痛得很厲害。所以,她必須回英國去療養。麗莎離開以後,留下了我。我必須留下來,從那一刻開始,我就開始計劃著對緬北進行一次秘密的探訪。我想一個人穿越整個緬北,因為在麗莎的敘述中,在她閃爍著的藍眼睛中,我不僅僅看到了除了林桂枝之外的另外兩個異域女人,我還看到了在她們陷入戰爭之中,她們在不同的時刻陷入了對一個男人的愛情之中去。
遙遠戰爭中的愛情以不可理喻的激情開始前來籠罩我時,正是我現實中的愛情變味的時刻,那個男人又一次出現在我屋子裡,幾年來他已經配製我房間的鑰匙,他已經習慣和掌握了我生活中的一切習俗,甚至他已經習慣了我肉體的那種冷漠。
多年來,我的肉體一直像岩石和冰川一樣對峙著他,從一開始是這樣,從我們最早認識到他進入我身體內部的那一刻,我的激情就像這個男人塵封著,猶如檔案一樣關閉在櫃子裡,被暗鎖扣住,怎麼也無法啟開。於是,麗莎來了,帶著來自英格蘭土地上的那種滄桑,帶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婦女生活的秘史,這意味著我的私人生活必須被全部篡改。
首先,我告別了現實中的男人,他似乎痛不欲生,然而,他依然顯得彬彬有禮地把鑰匙放在我桌上,他似乎並不惱怒——也許這正是我無法愛上他對他產生燃燒般的激情的原因之一。於是,我動身前往緬北,我有一個暫時無法公諸的秘密:在麗莎的敘述中,我已經不知不覺地開始像三個女人一樣陷落,難道我像三個女人中的兩個女人一樣愛上了那個將軍?
出發之前的那天晚上,我買了一束紅玫瑰插在花瓶裡,我還點上了蠟燭,獨自圍坐在玫瑰旁邊:陷落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那位將軍喜歡玫瑰嗎?我久久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不如說我想把那束玫瑰獻給遙遠戰爭中的將軍。這一場景是我生活中的秘史之一,然而誰也不可能看見那一刻,因為黎明很快就降臨了。
我已經來到了緬北地區,轉眼之間,我已經溜走,既然我在尋找林桂枝的故事之謎,那麼我必須像野狐一樣在林中穿行。我願意並倣傚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林桂枝獨自行走。突然,我感覺到什麼東西爬到了我身上,渾身上下都被什麼東西所吮吸,我彎身一看,噢,螞蝗。這些被麗莎一次又一次講述過的緬北地區最為肆虐的螞蝗,它們通常在雨季大面積的繁殖,它幾乎跟瘴氣一樣會致人於死地。我狂奔出林帶時,眩暈地倒在了地上,等我睜開雙眼時,旁邊晃動著第一張臉,第一張臉既然是那個年輕的男人,之後,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克南,是他將我救了出來,把我送進旅館時,在當地人的幫助下,他們用一種魔法取走了我肌膚上的全部螞蝗,從而讓我的生命留了下來。從那個時刻開始,我就我難以擺脫克南的影子了,也許是他救過我的命。
螞蝗的傳說在緬北地區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也許在雨季,四處穿行著的螞蝗已經成為了當地人隨處可見的風景和事物。當我趴在旅館的露台上朝下觀望時,我看見了一個老太太,她的蒼老吸引了我的視線,我說過,在緬北旅途中,只有歷盡一切苦難的事物和人才會吸引我的眼球。
院落中坐著的老太太靠在一棵榕樹下面,我之所以站在露台上,是因為那棵巨大無比的大榕樹像長出了無數綠色的手臂,像是想伸及到藍天的最深處去,觸摸到太陽和黑暗為之交替的奧秘。
任何奧秘所言及的那種破碎之美如今正凝固在倚依著樹影中的老人的臉上,那是一張由碎片所鑲嵌的臉。我穿過露台下了樓,老人的牙齒已經掉了三分之二,殘留著的牙齒竟然顯得與年輕人一樣潔白。我一出現,她就仁慈地笑了笑,我現在從包裡的筆記本抽出一張已經過了塑的照片,我把照片遞給老人。
如果她看見照片後目光顫動的話,那麼證明她一定見過照片上的女人。等候是一根環繞我身體的韁繩嗎?當我從母親那裡巧妙和得到這張舊照片時,我知道,我的緬北之旅行已經增加了佐證,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我母親的母親,她出嫁之前的老照片儼然是一個充滿著幻想的青春女孩,她穿著絲綢裙裾,梳著油亮的辮子和繡花鞋,很難想像她會奔跑出來,從裹著一匹又一匹絲綢的前花園和後花園中潛逃出去。
老太太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已經變黃的照片上,她質疑的目光使我從筆記本中抽出了第二張照片,那是一張穿著軍衣的照片,像上的女人剪著短髮,微笑著。老太太的目光開始顫抖著,突然叫出了林桂枝的名字。一個久違的名字,被老太太哆嗦的聲音所叫喚著。這無疑是一種驚喜,老太太伸出雙手撫摸著我的臉,感慨不停地點了點頭。在之前,我已經學會了基本的緬語,我理解並聽懂了她顫慄的緬語,意思是說我的臉太像當年林桂枝的臉了。
她仰起頭來看著那棵林榕樹說道:"當年,你的奶奶林桂枝就曾經住在這裡"她的緬語顯得斷斷續續。這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特有的共性:他們的聲音細如游絲,時間消損了他們從前悅耳動人的音質。在這裡,時間可以消損任何東西即使是石頭也會在時間中變形。
在老人斷斷續續的語高調中有一種現實開始越來越得到了確證。林桂枝當年經營的那座客棧就在這裡,在這棵榕樹下面。不過,它的原型已經消失不見了。它的真正原型已經被日軍的炮彈夷為平地,就連這座小鎮也難逃劫難。老人就像這棵大榕樹一樣活了下來,林桂枝卻沒有活下來。
對於我母親的母親來說,她似乎不願意活得太長,因為她的整個生命已經獻給了在戰爭中她所追循的將軍,她走遍了整個緬北,只為了一次又一次地在一個將軍看不見她的地方——看一眼將軍。此刻,一雙手搭在我肩上,這是克南的手,他的手顯得太灼熱,而在這一刻,我所需要的卻是涼爽。我很想讓老太太用她斷斷續續的聲音描述林桂枝當年經營客棧的一些細節,一個局外人看到的細節,也許比麗莎講述的故事更真實一些。然而,老太太的孫子走過來了,在熱帶的陽光下,老太太的孫子告訴我說,老人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好幾次她都因為激動快停止了呼吸,所以,讓我們理解老人的處境:因為任何一種起伏波動的回憶都會令老人的身體抽搐不已。都會令老人的心臟不適,所以,我放棄了打擾老太太的願望。
站在大榕樹下我,身後站著克南,他像是在保護我,又像是在理解我抑制住的衝動。我感覺到心口很沉悶,決定回房間去休息一會兒,克南到外面去了,他到小鎮上為我買藥,就在克南離開的時刻,當我經過他房間門口時,我被一幅照片吸引過去,那幅照片放在黑木鑲成的鏡框中,端正地放在床旁邊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