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第3章
    當我帶著尋枚銅色鈕扣準備開始穿越整座緬北地區時,我已經來到了怒江邊的一座旅館。我母親的母親死於了緬北森林中一場難以逃脫的霍亂,她死時緊緊抓住了那枚鈕扣,我父親的父親歷經數日趕到她身邊,看到的只她臨終時被愛情消耗的一張臉。

    愛情消耗了她飽滿前額和晶瑩的雙眼;愛情在幾天之間就已經消毀於她野狐一樣奔走在緬北地區的腳步聲。她緊緊地抓住那枚銅色鈕扣,彷彿想試圖把它帶到被戰爭和一次又一次的瘴氣瀰漫所包圍的緬北,彷彿試圖把它帶到她隨即去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稱為天堂。

    我父親的父親是深愛著這個女人的,儘管這個叫林桂枝的女人背叛了他們的婚姻,然而,他依然深愛著她,哪怕他和她的肉體結合是如此地短暫,他鬆開了她的手掌,把那枚鈕扣裝進一隻木盒中去,然後合上蓋子,這也許是林桂枝作為女人留給他的最後的遺物了。

    現在,我一直在尋找著當年林桂枝在出走以後住進去的那座木棉客棧。在江邊上,在一棵又一棵的碩大的木棉樹下,我看見了一個男人,他正彎下身去,他已經從地上拾起了一朵垂落的木棉,在他攤開手掌時,紅色的木棉花似乎從他的身體中長出來。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他抬起頭來看見了我,他對我微笑了一下。我隨即離開了他,在江邊,我見到一個老人,這是我想尋找的對象,我缺少時間跟太年輕的事物相遇,也許我太迫切地想尋找到那座木棉客棧了。而且我固執地認為只有與經歷時間滄桑的老人相遇,我才能達到目的。任何年輕的東西都不能幫助我。所以,我有些冷漠的目光只在那個男人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便離開了。

    老人大概已經九十多歲了,這正是我想相遇的年齡。因為我已經計算過我外婆的年齡,如果她活下來,大概離這個年齡已經很近。老人坐在江邊打盹,這是一個已經不會被物事的聲音糾纏的老人。即使我已經站在他身邊,他竟然毫無察覺。這正是一個已經進入靜止或緩慢的年齡。一切都慢下來。我站在他身邊,我把一枚石頭拋進怒江,以此方式來引起老人的注意。老人依然在打盹。我坐在了他一側的沙石上,我有耐心等候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間。他醒來了,看起來,打盹只是他現實的一部份,只是微小的一部份。他睜開雙眼告訴我說:"我知道你在尋找木棉客棧,這怒江邊的每一個人你都不放過,他們已經告訴過我了,你在尋找木棉客棧,你找不到了,回去吧!客棧已經坍塌了,消毀了,不存在了,我教了一輩子書,連我的生命也會消失,相信我好了,回去吧。"

    我回到了客棧,因為我深信一個年僅九十歲的老人的話語,我當然相信他,他是見過世面的人,簡言之,他驗證過許多時間的旋轉。他的年齡足夠檢驗一座木帛客棧的消失了。我為什麼還要追究這是為什麼呢?我回到了下榻的旅館,它依然座落在大怒江的木棉花叢中,只不過它不可能像我想像中的那樣——像林桂枝棲居出逃時的那座客棧一樣變得陳舊起來。

    我依然觸摸著那枚銅色的鈕扣,它已經變成我箱子裡、旅途上、乃至整個生命中一場大事件。我觸摸銅色的鈕扣中的一道道細小的、甚至看不見的波紋,像林桂枝當年那樣——陷在了對將軍不倦的尋找和追循中去。

    客房的門掩映在一道道陰影之中,明天一早我將啟程出發,我要直接靠近緬北。當我已經離緬北越來越近時,我知道,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止我尋找當年林桂枝的痕跡。除此之外,我還會尋找到菊池貞子——一個日軍慰安婦的痕跡,除此之外,我還要尋找到麗莎,一個英軍戰地記者的痕跡。這是三個不能分離的女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緬北叢林深處,她們同時與一名來自中國遠征軍的將軍發生了故事。然而,故事發生得最深的也許是林桂枝,只有她陷在了那枚鈕扣之中,直到被緬北一場霍亂消毀生命的一剎那間,她依然用手緊緊地抓住了那枚鈕扣。

    早晨已經降臨,滿樹碩大的木棉花紅得如此地艷麗,我拎著小巧的箱子,我知道漫長的旅途容不下了我更多的行襄,我已經把部份行襄寄存在州府飯店,我拎著箱子站在艷紅的木棉樹下,正當我想彎下腰揀起一朵地面的木棉花時,一朵木棉花已經從空中遞過來。仍舊是那名年輕的男子,他跟我年齡相似,25歲左右,遞過來的那朵木棉花是如此地幽香,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嗅到那一陣又一陣的暗香時,一種難以抑制的憂傷——從遙遠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木棉樹下湧來,蕩漾著。如花瓣散落在流水中一樣湧動而去。我接受了那朵木棉花,為林桂枝,為所有失落在木棉樹下的時間。這樣一來,意味著我要接受這年輕男人的目光,他說話的音質,讓我想起中國疆域上的一座島嶼:那裡散發著熱帶植物的香味,居住著很多很多被隔離的中國人。他們因戰爭生活在那裡,隔海眺望著曾經的故土。

    我們竟然上了同一次客車,停在樹邊客運站的那輛客車上坐滿了本地人,他們將進入然後抵達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鎮。他們的現實生活充滿了目的,所以,視線變得如此地清澈,而我們,我和這名來自島嶼的男人,這是我突想中的感覺。也許他並不是來自一座島嶼,而是來自外省一座繁華的城市。然而,他的音質多麼酷似我設想中的從未到達的那座鳥嶼上植物的輕柔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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