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第2章
    林桂枝的身體,也就是我母親的母親的身體此刻迷失在了潮濕的緬北叢林中,那一刻,她像一只驚恐的、慌亂的、還沒有學會任何技巧和縱橫世界的野狐,她正遭遇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與她相遇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侵襲,而在之前,她只是一個年僅20歲的女人而已。她在父母的威逼下嫁給了我父親的父親,那一年她才18歲。

    此刻,林桂枝的身體在一陣又一陣鐵蹄和嘶喊中絆倒,她已經迷路。從一陣槍聲呼嘯在那條幽暗的馬道時,她一失神,她一驚恐就再也見不到那支輸送茶葉的馬幫。那個馬鍋頭一路上對她關懷備致,那是一個年僅40歲的馬鍋頭,自馬鍋頭回過頭來看見林桂枝的那一個剎那間,就意味著這個年僅20歲的女人已經成功地、巧妙地鑽進了由她的夢想所編織而成的一片密林深處去。那是一片越過束縛她的、作弄她的、弄疼她肌膚的潮濕、浩瀚、被許多當地人編織成傳說的密林,那是在她看來深不可測的緬北,只要你的身體已經進入緬北,就意味著出走已經變成了現實。

    她玲瓏的身體跟上的那支馬幫在怒江壩子中出現時,她已經等候了多日,她鑽進木棉花盛放的一座客棧中,改換了衣裝,甚至把全部絲綢裙裾拋在了洶湧不息的怒江吼聲中去,直到目睹了一團巨大的金黃色渦流帶走了她彩色的裙裾,她就走上了背叛一個男人的漫漫旅途。

    林桂枝鑽進了馬幫的陰影中去,從那一刻,她就響往著鑽進了傳說中的緬北森林,盡管裡面彌漫著瘴氣可以瓦解一個人身體的全部力量。她看見了馬鍋頭接受她的微笑,夜晚降臨時,馬鍋頭讓她圍坐在火糖邊,就這樣,一夜又一夜過去了。她幻想中的緬北森林已經離她越來越近了。

    穿越過一道又一道的綠色屏障之後,大地突然變得一片灰暗,視線仿佛被灰塵蒙住了。子彈呼嘯著穿越了樹葉,有幾枚子彈從她的耳邊呼嘯而來,馬幫出現了混亂,馬兒揚起前蹄呼叫著,走在前面的頭馬已經滾下了懸崖。在森林的深處,一隊日本軍人的聲音由遠及近。林桂枝的身體也滾入了叢林之中——她脫離了馬幫,迷路了。

    兩個日軍裹在泥一樣的軍服中揮著刺刀逼近了她的身體,林桂枝的身體顫抖著,猶如風中纖巧的草葉的擺動。這個年僅20歲的女人從這一刻開始必將用她青春的身體抵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那場戰爭。她身體在哆嗦、顫栗、無助、甚至絕望的那一剎那間,如果我的母親的母親陷落在日軍的刺刀之下,或者被兩個日軍剝去了衣服,那麼,林桂枝的故事就會結束。

    簡言之,在那個令人窒息的時刻,緬北森林那幽暗的光照著林桂枝一張白皙而嬌嫩的臉,一張年僅20歲的臉。沒有斑跡,沒有時間的針擺在移動,一個日軍已經拋下了槍,開始伸出雙手,那手伸向的不是子彈,而是欲望,想剝開一個女人衣服的欲望占據了那一剎那間的空氣,另一個日軍依然在嚎笑著,端著刺刀。她身體面對著刺刀和日軍——肯定會陷落下去。

    就在這一剎那間裡,林桂枝在絕望窒息的幾秒鍾後突然看到一個影子,一張臉,他騎著一黑馬,在離她越來越近的時刻,也就是那個被欲望所操縱的日軍已經剝她衣服的時刻:那件粉色的飄動著白花的布衣,是她在怒江小鎮上買下的,它經歷了肌膚之夢,這夢原本是粉色的,像白霧一般地飄動著。如果,日軍一旦剝開她的外衣,那麼,衣服就會一層又一層剝開,猶如被一把鋒刃所挑開了樹林掩映下的帳篷。

    然而,那個試圖剝開她全部衣服的日軍突然間倒了下去。之前,她已經聽見了槍聲,在很早以前,槍聲跟她的世界毫無關系,她旁邊站滿了可以侍候可以任她使喚的侍女。盡管如此,她卻厭倦透了從前花園穿越後花園的全部世界,厭倦透了那個只有與她有過肌膚的相撞,從來沒有靈肉相撞擊的男人。她出走了,她出走時,我的母親正睡在奶娘的懷裡,或者正躺在一只猶如大怒江竹筏式的搖籃裡,我母親的奶娘正裸著雙乳——想象不出另一個女人已經越出了後花園,已經越出了前花園。

    夜色是如此地皎潔啊。甚至伸出手去也能觸摸到銀色的縫隙,或者像樹枝似的盈動。夜色的皎潔加快了林桂枝的腳步,她玲瓏的腳步聲快得像是一個夢境降臨,變幻得如此之快。轉眼之間,她已經來到了大怒江邊的一座木棉客棧中,很顯然,林桂枝已經鐵了心,她是下決心要出走的,就連留在搖籃中的那個女嬰也無法留住了她腳步,這大概是天命,她無論如何也難逃天命的召喚。她難以抗拒或無法改變那場劫難,她的外衣被剝開以後,在她的內衣裡漂動著一團荷花,她捨不得拋下這內衣。盡管她是離家出走時穿上的,她捨不得身體中貼近肌膚的那團柔軟,那是一團絲綢,自從絲綢商人給她生活的集鎮帶來了絲綢之後,她們全家人的布料在幾夜之間被推翻了,從杭州來的線綢很快做成了裙裾,飄動在前花園或後花園。

    絲綢的那種細膩或柔軟緊貼著她的肌膚,如果日軍還繼續剝開她的絲綢內衣,她一定會在絕望中死去。那麼,她會化成緬北森林中沿著漫無邊際的瘴氣奔走的鬼魂。她不可能化作鬼魂,因為一個男人已經降臨,他是這個世界看見她陷入萬丈深淵中惟一的使者,他肯定負載著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宿命:毫不遲疑地奔向她。帶著一個中國軍人的使命前來拯救她的肉身和靈魂。直到不久以後,她知道這個男人是遠征軍的一名將軍,他帶著她的軍隊已經穿越了整個緬北。而在那一刻,隨同兩個日軍被擊斃的一剎那間,林桂枝尖叫了一聲,這聲尖叫使她猛然間倒在了身後男人的懷抱,也許是巨大的恐怖和生命被解救以後的驚喜,使她猛然間抓住了那個男人的軍衣鈕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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