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有罪 第60章 第五十八章
    慈善晚會不久就開張了。地點設在中心廣場,電視台將全程直播。

    因為是丁南海出面,有關部門相當重視。文化局副局長陳石是丁南海的老部下,參與了這個晚會的策劃及組織工作。很多演員都是陳石請來的。陳石吃過午飯來到現場。演員們正在為晚上的演出排練。

    既然答應了他們,俞智麗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參加的。這天,俞智麗早早到了現場,幹起雜事。她就是這樣的人,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會讓別人下不來台。再說,她雖然不滿意他們這樣宣傳,但慈善本身沒錯,這樣的公益活動至少可以幫助一些人罷脫困難吧。

    陳康也跟著俞智麗來了。陳康同俞智麗談起昨晚發生的一起血案。他說他早上路過造紙廠,門口停了很多警車,一打聽才知道那個台灣老闆被人殺了。俞智麗聽了很吃驚,問,是誰殺的?陳康聳聳肩說,你得去問警察。又恨恨地說,現在警察他娘的都成了資本家的走狗。俞智麗心想,這個老闆也太不像樣子,不能這樣欺侮那些鄉下人啊,真是為富不仁,不過現在那人被殺了,她倒是有點同情他了。見俞智麗不吭聲,陳康說,那個人該殺。俞智麗吃驚地看了他一眼。陳康沒再說下去,她看到俞智麗很憔悴的樣子,不想再刺激她。

    陳康見李大祥混在一幫女演員中間,談笑風生。李大祥好像把這台晚會當成卡拉OK廳了。他對俞智麗說,像他這樣的人搞慈善事業,簡直是笑話。俞智麗不同意,說不是他在搞,是丁南海在做這件事。陳康說,那丁南海也是找錯了人。

    陳石一直在觀察著俞智麗和陳康。他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陳石已有一年沒同兒子交流了,兒子總是迴避他。兒子同這個女人卻是聊個沒完。機械廠的羅廠長是陳石的朋友,他們曾一起共事,在同一個宣傳隊演出過。陳石從羅廠長那裡聽說了這個女人拋棄了家庭同人私奔的事。他對這事感到非常奇怪。他見到的這個女人,端莊、秀麗、大方,是個很有親和力的「正常」的女人,可以說他對她很有好感。這樣的女人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來呢,而且是同一個刑滿釋放犯跑的。

    陳石這段日子越來越為兒子擔憂了。羅廠長還說,俞智麗這件事對陳康的打擊很大,這段日子,陳康連上班都沒有熱情。羅廠長還告訴他,陳康可能迷戀俞智麗。如果單純是迷戀一個女人倒也罷了,陳石認為其中還有更為複雜的原因。陳石對此很不安。

    多年來,陳石對兒子一直有點放心不下。他常常覺得兒子是分裂的。他一會兒變成一個魔鬼,但一會兒又會變成一個天使。當兒子像一個沒有靈魂的魔鬼的時候,他害怕。玩個女人,賭點錢是正常人都會做的事,只是兒子的個性容易沉迷;當兒子成為一個天使,埋頭做著所謂的善事時,他也很害怕,他感到其中似乎隱藏著一些危險的成份。總之,他從兒子身上看到了兩個人。這兩個人都讓他害怕。

    近來,陳石一直在觀察兒子。有時候,他去兒子的住所,他經常聽到兒子在房間裡獨自說話。他敲門進去的時候,兒子總是很慌亂。他問兒子,剛才同誰在說話呢?兒子紅著臉,不知所措的樣子,或回答,他沒說話。陳石對兒子的精神狀態非常憂慮,他害怕多年前的噩夢重現。

    陳石很想找個機會同俞智麗談一談,瞭解一下兒子的情況。也許陳康會同她談真實想法的。

    演員已開始排練。廣場上人越來越多。很多民工模樣的人站在一邊圍觀。這個城市越來越多這樣的外來人員。陳康看了一會,覺得無聊就溜了。他去附近的書店或影碟店逛了。

    晚會的編導開始叫俞智麗走台。導演安排,在晚會的中間,將插播俞智麗的一則紀錄片。紀錄片結束,俞智麗就帶著陳老先生夫婦和那些被遺棄的孤兒出場。俞智麗介紹這對夫妻的事跡,然後退場。稿件己有人替她寫好了,她只要背熟就可以了。編導態度傲慢,教導俞智麗如何走台,如何有情感地說話,好像俞智麗也是演員。俞智麗被支得團團轉。

    一輛貨車開到廣場,幾個工人往下搬礦泉水及一些雜貨。

    一會兒,俞智麗走完台。她出了一身的汗。編導似乎對她很不滿意,俞智麗臉上有一種受到打擊的暗影。

    見俞智麗一個人在那兒,陳石就走了過去。

    「你好。」陳石向她打招呼,「我是陳康的父親。」

    俞智麗知道他是陳康的父親。他經常上電視的,他這張臉大家都熟識。

    「你別聽他的,你平時怎麼說話就怎麼說。」陳石說。

    俞智麗感激地向他微笑。她發現陳石的臉上有沉重的表情。俞智麗意識到他似乎有事找她談,她就移到遠離人群的地方。

    氣氛或多或少有些尷尬。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謝謝你照顧陳康。」陳石先開口道。

    彷彿是客套話,但俞智麗知道其中的深意。她聽出了這句話裡面的憂慮。

    「別客氣。他是個好孩子。」

    「他最近還好嗎?」

    俞智麗是敏感的。她明白陳石問這話的意思。她清楚自己的出走事件對陳康心理影響挺大的。這段他的情緒波動特大。她也很擔心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幫助他。想起她那天因為他跟蹤他們而罵了他,可能傷害了他,她感到非常羞愧。

    「他心情不太好,有時候觀點也很激進,看不慣很多東西。」

    「噢,是這樣。」

    陳石想說什麼,他覺得很難說出口。猶豫了一會兒,他說:

    「我和他母親都很擔心他,我們就一個孩子,他有事悶在心裡,不肯談,我們都不知道如何幫他……他出過事,你知道嗎?」

    俞智麗點點頭。

    陳石遞給俞智麗一張名片,說:「你多開導開導他,有什麼情況,你打電話給我。謝謝你了。」

    看著陳石那張憂慮的信任的臉,俞智麗很感動,同時也有點愧不敢當。她不知如何回應。

    觀看排演的觀眾群裡突然出現了騷動,打斷了他們的交談。他們轉身向那邊張望,發現一群民工抓住了一個小偷。那小偷像是個城裡人,看上去非常秀氣,還有點兒女性似的羞澀。這會兒,小偷正護著自己的腦袋,那幫民工則正在狠命地打他,踢他,辱罵他。那小偷被打翻在地,那幫民工還不放過他,你一腳我一腳地踩他,有人還踩他的頭。那小偷嘴上鼻子上流出了血。

    俞智麗看得心驚肉跳。她對民工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他們被人欺侮時可憐巴巴的,欺侮起別人來怎麼這麼沒有人性。他們怎麼這麼狠毒呢。俞智麗擔心他們會把那小偷打死。

    這時,警察來了。俞智麗才鬆了一口氣。俞智麗認出那個領頭的警察是姚力。就是這個人不久前欺侮了魯建。俞智麗看這個人的目光就很不友善了。俞智麗覺得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令她不舒服的陰森森的氣息,好像他身上充滿了病毒。

    姚力從一輛三輪摩托車上跳了下來。他的左手纏著繃帶。幾天之前,他的摩托車剎車出了問題,他一頭撞到一棵樹上,摔斷了左臂。姚力是多疑的人,他覺得是有人在陷害他。先是被人匿名信告了陞官不成,再是斷了左臂,他覺得暗中有什麼力量在同他作對。他的眼睛於是變得分外的多疑和冷酷。

    姚力好像對小偷並不感興趣。他見到李大祥,就跑過去和李大祥打招呼。李大祥掛著曖昧的笑容和他說笑。

    「最近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李大祥拍了拍姚力的肩,「有好玩的地方別忘了叫哥們。」

    「哈哈,大祥,你瞧我都為革命受傷了,哪有心思玩啊。」

    「你那幾根花花腸子誰不清楚。這又能礙得了你?」

    和李大祥胡扯了一通後,姚力靠近了打鬥現場。姚力和他的手下卻沒有行動,在一旁冷眼看著民工們打小偷。小偷已經昏過去了。俞智麗急了,她大聲地對姚力說:

    「快把他們支開呀,要出人命的。」

    「怕什麼怕,不就打死一個小偷嗎?」姚力輕描淡寫地說。

    這時,姚力看到陳石也站在一旁,很誇張地同陳石打招呼,看上去很熱情,其實臉上佈滿了矜持。這是一種互知底細的人才有的故作自尊的表情。

    「怎麼受傷了?人民警察為民負傷了?」陳石開玩笑。

    「哪裡,哪裡,不小心,自招的。」

    說了幾句,陳石藉故支開了。他們雖然是老熟人,但他們有十年沒來往了。每次都是這樣,他們在某些場合見了面,彼此都會裝出一種心照不宣的客氣。

    他們認識那會兒正是「文革」的高潮時期。陳石是機械廠的造反派,姚力還在讀書,是學生中的造反派。他們原是兩個派別,因為當時的機械廠是半軍工企業,造反派有武器,學生們很羨慕,就投靠了他們。當時,他們揪出了很多當權派,有機械廠的,也有別的單位的,他們把當權派統統關押在機械廠的倉庫裡面。當時,陳石和姚力等幾個人看管著這些人。他們給當權派吃很少的東西,家屬們怕他們餓死,就托人帶來吃的。他們也不拿給囚禁著的人吃,好吃的自己吃掉,不好吃的丟棄在隔壁倉庫裡。後來,這些食品發臭了,臭氣到處飄。姚力想出了懲罰當權派的辦法——拿這些發臭的食品,強迫那些當權派吃掉。

    多年來,陳石不願意想起這些事。當年他們怎麼會這麼殘忍呢。當年,捫心自問,他不但沒有意識到這是殘忍,反而覺得這是一種高尚,是一種革命情懷,他根本沒有把那些人當成人看待。邪惡的快感當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種崇高感。要說他同這些人也沒有私仇,可他就是仇恨他們,就好像他們是這個時代的絆腳石,必須把他們剔除。革命就是這樣,如果不把內心的仇恨激發出來,怎麼會有革命行動呢?革命是建立在仇恨基礎上的。

    這些年來,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他想做事,他是有才幹的,很多人都承認,這也是他在「文革」結束後,重新爬起來,混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原因。可是有人卻不放過他。這些年來,無論他在哪個單位工作,揭露他在「文革」如何整人的匿名信一直跟隨著他。他是在前幾年才知道這事的。當時,他正積極為升任局長活動,結果沒有成功。後來,一位一直來對他照顧有加的首長告訴了他這件事。他明白了,他這輩子不可能再陞官了。後來,他多方查證,才清楚是誰在告他。是王世乾。他沒有吃驚,相反平靜地接受了。他想起來了,王世乾曾來過他的辦公室,同他閒聊過一些無關痛癢的事。他當時就覺得這個平靜的老頭,這個瞎子身上,似乎有著驚人的秘密和能量。他認為這是自己的報應。他瞭解了這事後,心反而平了,慾望不再像以前那麼強烈了。總之,他變得塌實了,他想做出一些實實在在的事,他希望自己能憑良心做人。

    他很少和過去那些人交往。但在同一個城裡,彼此其實都明白對方在幹些什麼。他不時耳聞姚力的種種作為,知道姚力兒子的事,自從那事後,這個人似乎比從前更殘忍了。有一年,這個人還用槍打死一個沒有任何危險的逃犯。落到他手裡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這個人已經習慣了殘忍。也許這個人根本不覺得這是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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