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智麗看了報紙,她簡直無地自容了。報紙上,她高大、完美、聖潔,每天想的惟一的事就是如何幫助別人。文章稱她為女雷鋒,她走到哪裡,就行善到哪裡。她硬著頭皮,心驚肉跳地往下讀,越讀就越不認識自己了。她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在寫她。當然毫無疑問是寫她,上面是她的名字。要說他們寫的都是確有其事的呀,可他們用這種口氣一寫就覺得虛假得不得了,上綱上線得不得了。她覺得她被寫到天上去了,不是天上,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剛好處在丟人現眼的位置,很尷尬。
更嚴重的是,他們竟然寫到了魯建。報紙上的魯建成了一個可憐的人,一個刑滿釋放犯——幸好他們沒說他是強姦犯,一個需要俞智麗偉大的愛關懷的男人。文章作者極盡煽情之能事,好像不把讀者的眼淚搾出來誓不罷休。
俞智麗看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們不但糟蹋了她,同時也糟蹋了魯建。可是她為什麼要答應他們呢?這裡面難道沒有虛榮的成份嗎?是有的。她聽到丁南海接見她,她就有點激動。這不是虛榮是什麼?是的,這不能怪任何人,所有的問題都出在她這兒。她對自己充滿了鄙棄。
她想像魯建看了這篇文章的反應。她想這回魯建一定很她的氣。她不知道怎麼同魯建解釋。
機械廠的人都看了報紙,他們見到俞智麗的時候,都叫她名人。那種笑容意味深長,好像她偷了男人似的。她都不敢見人了。
俞智麗懷著一種類似負罪的自虐的情緒度過了這一天,然後懷著同樣的情緒回到家裡。她準備好魯建對她的憤怒了。她覺得魯建的憤怒已提前來到家裡面。這讓她覺得房間裡充滿了垂死的氣息。她躺在床上,身體麻木,好像在等待有人給予她生命。好像魯建的憤怒是她生命的甘泉。她用右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她一直緊緊地掐著,不讓自己呼吸。床頭左邊的櫃子上有一面鏡子,她看到鏡子裡面的自己面也漲得發紫。後來,她實在憋不往了,鬆開了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還是感到呼吸不過來。她突然有了慾望。這慾望同樣讓她羞愧。她想,她真是個賤人。
此刻,她很軟弱。這種軟弱來自哪裡呢?來自於對魯建的某種程度的驚恐嗎?好像也並不完全是。軟弱在她的身體裡。真是這種軟弱讓她感到快樂。是的,她沉溺於自己的軟弱之中。軟弱到不抵抗,軟弱到自暴自棄,軟弱到不喜歡自己。她希望自己軟弱到消失。有時候,她會迷醉於這樣的軟弱。為什麼會迷醉呢?如果迷醉於自己的這種感覺那還叫「不喜歡」嗎?這裡面難道沒有自戀自愛嗎?她抬頭望天,天上的另一個自己在憐惜地注視她。
魯建還是像往常一樣,半夜回家。房間的燈還亮著,俞智麗躺在床上。魯建問,還沒睡嗎?俞智麗軟弱地觀察著魯建,試圖瞭解魯建是否看過報紙。魯建看上去似乎很輕鬆。
魯建洗完澡,鑽進被窩裡,然後抱住了俞智麗。他說:「怎麼這麼晚還不睡?你在等我?」
俞智麗直愣愣地看著他,沒說話。
她的身體很燙,像發燒了似的。她的目光很亮,目光裡有驚恐。可不知怎麼的,今天,這驚恐激發的不是他的惡念,而是心痛。他知道她為什麼驚恐。她一定對報紙這麼寫他充滿了內疚。
他不想提這個事。他當作沒有看過。他想對她說些高興的事。今天他確實挺高興的。酒吧賺錢了。對他來說這比什麼都高興,這意味著,他可以憑酒吧在這個社會上立身了。他把這消息告訴了她。
俞智麗很為他高興。因為有心事,她的高興顯得不夠熱烈。她在觀察魯建。「他看來還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他一定不會原諒我。」她想。這會兒他臉上都是得意之色,充滿了成就感。看到他如此滿足,她不禁有些辛酸,像他那樣的人,在這個社會上成功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她發現,這段日子魯建似乎擺脫了被人跟蹤的陰影,脾氣也變好了。
她本來想主動同他談談報道這事的,但看著他如此高興,她就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