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有罪 第61章 第五十九章
    慈善晚會非常成功。

    同原先安排的那樣,俞智麗帶著陳老先生夫婦和孤兒們上場。俞智麗到了台上倒是放鬆了,她顯得非常大方,講述這對好心腸的老夫婦的事跡時充滿感情。講著講著,俞智麗就咽噎了。台下觀眾聽了無不動容,也都流下淚水。這確實是感人的場面。

    俞智麗的錄像片和老夫人的事跡同時感動了場外的電視觀眾。他們紛紛打電話給現場,表達對俞智麗和那對老夫婦的敬意。很多人表示認捐,有人甚至趕到現場要求見俞智麗和那些孤兒。俞智麗沒想到會有這麼熱烈的反應,她很感動。那些讚揚的話既令她羞愧又令她有些飄飄然。她還是虛榮的。

    其它文藝節目都圍繞著慈善這個主題展開,演員演得挺投入的。到晚會結束,有關的單位和個人認捐的數目達三百萬元之巨。想起陳老先生夫婦和孩子們可以暫解燃眉之急,俞智麗感到非常滿足。她想,她這樣做是值得的。

    當天晚上,俞智麗睡不著了。她沒想到自己可以感動這麼多人。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做得有多好,相反,她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是自我懷疑的。現在,她感到有另一個自己存在,另一個自己比她想像得要光彩奪目得多,也比她想像得要有力量得多。當然人們對她的讚美也是有力量的。這天晚上,她的頭腦中出現了很多英雄人物,都是一些時代楷模。在想像中,她和他們站在了一起。他們是多麼高大,週身光芒閃耀,而她膽怯而拘謹,顯得暗淡無光。她覺得同他們比,她什麼都不是。她為自己這樣的想像而羞愧。她罵自己,你怎麼也這麼虛榮呢。

    這天晚上,她總覺得腦子裡有一束光。這束光把她的腦子照得分外清晰,睡意遲遲不肯降臨。她喜歡這樣的光芒,這樣的光芒把她從慢慢滋生的絕望中托舉起來了。這段日子以來,她總覺得自己的生命在下墜,現在她似乎找到了新的生命的方向。她告訴自己:「你不夠好,還要更好。」

    第二天,俞智麗還是難掩興奮,不過,她是不會讓興奮表露出來的。平靜是她臉上的標誌。到了單位,她發現陳康的臉有些古怪。後來,她意識到那是嘲笑。他在嘲笑她。他以前也是這樣嘲笑她的。她想起來了,他白天在現場消失後,沒再回來。他可能看不慣這樣轟轟烈烈的活動。

    「你昨晚像倪萍似的。」

    他果然在諷刺。她想起來了,他們安排她在晚會中間出場,真的是在模仿春節聯歡會呢。她的臉紅了。

    「你在看嗎?」

    「我看電視。」

    「丟人現眼吧?」

    「還好。我只是替你不平。」

    「為什麼?」

    「你知道昨晚李大祥一夥幹什麼去了嗎?他們去麗都娛樂去了。他們見到這麼多錢,高興壞了,他們可以怎麼花就怎麼花了。」

    「不會吧,這錢怎麼能亂花的。」

    「我怎麼說你呢,你心腸好,你以為別人也像你一樣?你總是這麼天真。」

    俞智麗聽了還是有點不舒服,就好像她在吃美食的時候吃到一隻蒼蠅。是的,她眼下對慈善這件事是有些理想主義傾向的。陳康的話打擊她了。她不願意相信陳康說的。陳康這段日子思想很偏激很極端,看問題就不客觀不公道了。晚會搞得這麼成功,去麗都高興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李大祥再混蛋也不可能私分捐款的。

    自從上了報紙電視以後,要求俞智麗幫助的人越來越多。有些經濟上的要求讓她非常為難。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去幫助他們。她見識了很多人間疾苦。她感到這真是一個苦難的世界,在平靜的社會外表下面,竟有那麼多痛苦的人。當俞智麗在這些苦難人們的中間時,她總覺得有另一個自己在天上望著她。那是一個他們讚美的自己。因為那個人的注視,她的每個行為都有了意義。那個人的注視也是嚴厲的,不允許她有任何懈怠或差錯。

    俞智麗這樣忙忙碌碌的,半個月就過去了。

    一天,南站的陳老先生找上門來了。他見到俞智麗,那張蒼老的臉上掛著不安的表情。俞智麗不知老人找她有什麼事,老人是個好人,他很少麻煩別人的。她已有一段日子沒去看望孩子們了。老人今天找她一定有什麼要事。她擔心是不是有孩子生病了。

    「孩子們好嗎?」

    「孩子們都很好。」

    「給孩子們買了衣服了沒有?」

    老人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為難的神色。他支吾了一陣子,說:

    「他們沒把那筆錢給我們。我去找過那位姓李的同志,他說沒有。我今天就是為這個來的。」

    「什麼?他們答應了的呀?」

    「不知道,他們說沒錢。」他顯得很不安,「我計劃好了的,有錢的話,讓年齡大一點的孩子讀書去的。」

    竟會有這樣的事!李大祥怎麼可以這樣!她想起了陳康曾經說過的話,她不得不承認,陳康說的是對的,至少是確有其事。可是她當時不相信陳康說的,為什麼她當時不去正視這事呢?她意識到她其實是在逃避,是在自我欺騙,她想要那個光明的幻覺,而不敢面對真相。真相是殘忍的,會把她砸個粉碎。她應該早點去瞭解的,至少應該主動去替老人落實這筆錢。

    俞智麗覺得對不起老人,她心虛了,臉紅了,就好像是她在從中做了手腳似的。是她把他們平靜生活打破,讓他們拋頭露面的,是她允諾他們那十萬元錢的,現在,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孩子們還照樣在受苦。她的腦海裡出現孩子們盼望的眼神,他們渴望的眼睛讓她無地自容。想起這段日子,她沉溺於那個她新發現的角色裡,自我滿足,她自責了。她對自己從來是嚴厲的,她不能原諒自己。

    她不知如何同陳老先生說。她幾乎不敢看他一眼。

    把陳老先生送走後,俞智麗決定去找李大祥。李大祥的皮包公司在華僑飯店。俞智麗是打車過去的。一路上,她還是有僥倖心理。她希望這只是李大祥的一個疏忽。希望如此。她實在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很快就到了華僑飯店。李大祥的公司在三樓。一會兒,她到了皮包公司的門口。她發現門邊上又多了一塊牌子:永城市慈善協會。門關著,她使勁敲門。

    李大祥正在裡面睡大覺。他聽到急促的敲門聲,非常憤怒。他最討厭有人在他睡覺的時候把他吵醒。是誰呢?是老婆嗎?有可能,他已有一個月沒回家睡了。她大概熬不住了。他奶奶的,如果是她,得好好教育教育她。他穿著短褲去開門。

    他見到俞智麗時就不那麼理直氣壯了。他知道她為什麼找他。他有點慌亂,連忙套上自己的長褲。他自我解嘲:

    「我還以為是我老婆。」

    穿好褲子,他已鎮定了。他開玩笑道:

    「很難得啊,怎麼想起我來了?你真的應該想起我來,我也是個需要幫助的人。」

    俞智麗厭惡他這樣油腔滑調。她單刀直入:

    「你為什麼不給他們錢?你們答應給他們十萬元的。」

    「是這事啊。」李大祥顯得有點結巴,「我也難啊。狗日的,那些認捐的人,晚會時說得好好的,向他們要錢時,都變卦啦,都推托起來。晚會開銷那麼大,我貼進去不少錢,現在一算,都虧本了。」

    俞智麗當然不相信李大祥的鬼話。她說:

    「你不能這麼亂搞。」

    「你什麼意思?我怎麼亂搞了?你說話要有證據。」

    「你們答應了的,怎麼能這樣。」

    她的嗓門很大,已委屈得淚流滿面。

    這娘們就是喜歡流淚。李大祥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說:

    「你消消氣吧,你又沒有什麼損失,你不是也成名了嘛?你還想要什麼?」

    聽了這話,俞智麗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扇了幾個耳光。想起自己受到讚揚時的飄飄然,她感到羞愧。她哭著罵道:

    「李大祥,你這人真是卑鄙。」

    俞智麗發火時,李大祥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性感,他很想摟住她,把她的衣服撕去。他想,怪不得這個女人會被強暴,連他都想強暴她。

    俞智麗還是希望李大祥能把這事處理好。她軟了下來,哀求道:

    「他們這麼可憐,你把錢給他們吧?」

    「不是同你說了嘛,我都虧本了。」

    看著李大祥鐵青的六親不認的臉,俞智麗甚至想跪下來求她。她想不通,人怎麼可以這樣沒有良心?怎麼可能利用別人的善心謀利的?想起她做了他們的幫兇,想起自己也欺騙了善良的人們,她從雲端中跌落下來了。她知道什麼是幻滅了。

    俞智麗有了一種強烈的負罪感。她對這種感覺非常熟悉,這種感覺已跟隨了她八年。她不能原諒自己。她瞧不起自己的虛榮。她竟然會飄飄然,她竟然認為那個電視上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她哪裡有這麼好,她欺騙了人們,欺騙了那對好心的老夫婦。是啊,她對不起他們。她怎麼還有臉見到他們呢。她真的覺得自己骯髒不堪。

    她必須得懲罰自己。她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吃。飢餓。她喜歡這種飢餓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感到清潔。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被一種精神之光所籠罩,就好像胃部沒有了物質就會產生精神之氣一樣。這是她曾經有過的經驗。她想起那年,她坐火車去看望正在坐牢的魯建,她就是這麼懲罰自己的。那次,她在火車上不吃任何東西,就是那種空腹的感覺讓她變得安詳的。她需要安詳的感覺。她感到自己正像水草一樣在隨波蕩漾。

    魯建是兩天後才知道俞智麗在絕食的。看著她日漸蒼白的面容,他既生氣又心痛。他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苦自己呢?這事同你又有什麼關係?」

    俞智麗不吭聲。

    「你吃一點吧,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跨掉的。」

    「不要管我!」俞智麗突然發火了,她的眼中有寒冷的光芒。

    這是她對他第一次發火。她發火的樣子非常可怕,好像她的身體是一枚炸彈突然爆炸了。她的胸脯起伏個不停,好像爆炸後大地的震動。

    魯建也要發火了。他在忍受。魯建以為她還要說下去。可就在這時,大概因為過度飢餓,她暈眩了過去。魯建嚇壞了,趕緊把她送進了醫院。

    當她醒來的時候,感到內心出奇地平靜。她是有經驗的,每次昏厥過去,醒來後,她的內心都會非常寧靜。她想起那一次,在火車上暈過去的情形。那一次,她醒過來後,就不再焦慮了。

    她的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她看到魯建焦躁地站在她身邊。

    他們又在附近的教堂裡唱聖歌了。俞智麗想,他們在唱這些歌時一定充滿了快感。有一次,俞智麗看到有一個很年輕的男人唱著唱著突然流出淚來,但他的臉上卻依舊是笑容。她曾好奇地問他為什麼流淚。但他沒有告訴她。她還聽到了附近的幼兒園裡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她的心頭熱了一下。她想像孩子們在幼兒園的遊樂設施上玩的情形。

    這時,魯建說:「你懷孕了。醫生說胎兒發育很好。」

    俞智麗吃了一驚。她迅速護住自己的肚子。她感到小腹一下子溫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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