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有罪 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但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一直很清楚。在他跟著父親回家時,他的行李袋裡裝著女友的骨灰盒。當然他不會告訴父親,不會告訴任何人。他一直不知道如何處理女友的骨灰盒。現在,骨灰盒還留在自己的房間裡。

    案破了後,他首先要處理的是女友的屍體。當然,他很早就打電話給了女友的家人。女友家裡沒電話,他是打到女友叔叔家裡,讓叔叔轉告的。但她家裡人一直沒來。後來,他還打電話到女友所在村子的一家小店,好不容易才同她的父親說上話。她的父親在電話裡泣不成聲。她的父親說著四川話,因為哭泣,有點含混不清,他聽著有點吃力。他安慰女友的父親,但他忍不住也哭了。後來,他叫女友的父親過來。那時,他對這事已感到無力承受。他不能告訴自己的家人。女友的家人可是他的依靠。他請求他們過來,處理女友的後事。女友的父親哭了,說,你處理吧,你願意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他非常吃驚,這超出他的經驗之外,沒有這樣的父母的,女兒都給人殺了,他們都不來一下。是無法承受,還是冷漠?他又打電話給叔叔,叔叔說,家裡窮,他們拿不出路費。他說,路費他會出的。叔叔說,他們來又有什麼用?他們從來沒出過門,也不知道如何處理。他想讓叔叔幫忙,務必請她父母過來。後來,他叔叔說了實話。叔叔告訴他,他們沒想到女兒這麼會讀書,他們本來沒指望她什麼,她讀書的時候也沒操什麼心,她成了一個大學生,他們的任務就完成了。另外,他們確實無法面對女兒的死。

    他只好自己處理女友的屍體。他把女友火化了。在火葬場,他填相關表格時,他在家人欄裡填了自己名字,身份是她的丈夫。替她買了最好的骨灰盒。他在火葬場大廳的台階上坐著,等著女友的骨灰盒。陽光很好。火葬場是新造的,植物很少,整個院落顯得光禿禿的,他像是來到了某個荒蕪之所。不斷有敲鑼打鼓的隊伍進來。他們也是來火葬的,他們披麻戴孝,排成一隊,那樣子像是古時候一支征戰的軍隊。他坐在那裡,腦子和情感都有點遲鈍。為了女友火葬,他辦了很多手續。他從來沒有這麼能幹過。他聯繫方方面面的事,另外他還必須向學校隱瞞他的所作所為。一會兒,火葬場的管理人員把盒子交給他。盒子很精緻,在陽光下閃耀。有一刻他有幻覺,好像那盒子幻化成了女友。他捧著骨灰盒,向火葬場外走去。

    他都是這樣,走一步才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現在,他面臨怎麼處理女友骨灰這件事。他幾乎是憑本能行事。他打了車去了墓地。可是買一塊墓地需要一萬元錢。他沒那麼多錢。他畢竟是個窮學生。他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向家裡要這麼一大筆錢。他走出墓地。他在荒郊野地看中了一棵桔子樹。他挖了一個坑。然後把骨灰盒埋了下去。他平了土。他坐在那棵樹下。他感到渾身無力,也很飢餓。他這時才想起來已有三天沒吃任何東西了。他看到附近有一個村子,他想去找點東西吃。但他怎麼也邁不開步子。他離開不了這棵樹。他離開時,他覺得生命中的一部分丟失了。也許還有靈魂,他的靈魂留在了此地,離開的僅僅是他的肉體。他走之前,他對她說,他會來看她的。他知道這樣的可能性不大,他過半年就要畢業了,畢業後他將回到自己的城市,就不會再有機會來看她。他走了一段路,又回到了那棵樹下。他忍著飢餓,坐在那裡。他想著女友的音容笑貌,他感到辛酸。她父母不要她了,她男朋友也不要她了,她真的像人們所說的成了孤魂野鬼。當傍晚的夕陽出現在天邊時,他決定把盒子挖出來。他決定把盒子帶在身邊。

    下了這個決心,他就輕鬆了。他來到公路上,打車回到了自己的出租房。他把女友的骨灰盒放在那只簡易的書架上面。他這時稍稍感到踏實了一點兒。他去街上吃了點麵條。他實在太睏了,躺在床上睡了過去。

    女友出現在他的睡夢中。女友像天使一樣,在這間屋子裡飛來飛去。她懷著溫柔和滿足看著熟睡中的他。她確實是個好姑娘,她跟上他後是那麼滿足,那麼無怨無悔。但他有負於她。他醒來的時候是半夜。他發現自己的枕上都是淚痕。女友當然已消失了。天上的星星亮得詭異,就好像把他虛弱的內心都洞穿了。他已有很久沒好好看天上的星星了。星星非常遙遠,就好像他們聯繫著另一個世界,聯繫著神界。如果真有所謂天堂,那會是什麼樣子呢?女友在那裡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呢?她會像剛才他所見到的那樣滿足嗎?

    開始的時候,女友是在睡夢中來到出租房的。但後來,即使在白天,他醒著的時候,女友也會出現。在陳康感到十分無助的時候,她會滿懷憐憫地看著他。是的,在這件事上他也很不幸。如果女友進了天堂,那他現在就是在地獄受煎熬。他也是值得同情的。他的委屈無人能說,只能同女友說訴說。他鬱悶的時候,就想和女友說話,等著女友的到來,就像從前,他們的約會。他也這樣,在沒課的安靜的下午,在出租房,等著女友翩然而至。

    這樣,女友的骨灰盒伴隨了他半年。後來,他就有些幻覺。直到他的父親把他帶回家。回家的時候,他唯一想的就是把那骨灰盒帶走。他帶著它回了家。他休養了一陣子,就去機械廠上班了。

    回家後,他的情緒好多了。他的個性是比較孩子氣的,也是討女人特別是年長一些婦女喜歡的。他的嘴巴也很甜,經常令那些婦女心花怒放。但這只是他的表面,他的內心依舊懷著仇恨。懷著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比如,那時候,他經常對俞智麗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他覺得放眼望去,這世界基本上充滿了罪惡,你不會碰到幾個好人。像俞智麗這樣的好心人應該是絕無僅有的。這不是產生聖人的年代,產生聖人的年代早已過去了。他認定俞智麗也就是一個假好人。當然,除了仇恨,他的內心還是有溫柔的部分,那就是對女友的懷念。但這溫柔和仇恨有時候是一體,相生相伴,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自從來到工會跟著俞智麗做事以來,他幾乎已經忘記了女友。是俞智麗事件讓他重新想起舊事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俞智麗這件事會讓他想起女友。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嗎?他嚇了一跳,他竟然有這麼久沒想起女友了。

    他從機械廠出來,就往家奔。他獨自住著一套公寓。公寓是他父親利用手中的權力搞來的。像他父親這樣的領導幹部,每個人的手中都有幾套房子的。女友的骨灰盒他放在箱子裡。他不能裸露在書架或桌子上,他的父母有時候會來這裡看他的。尤其是他的母親,經常來這裡替他整理東西。他的箱子上著鎖,除了他誰也不能動它。現在,他把它拿了出來。這盒子,他是在火葬場裡挑選的。火葬場的大廳的小賣鋪裡有很多種骨灰盒,他挑中它是因為它看上去比別的盒子要小一號,精緻靈巧,就像女友,更重要的原因是這盒子上面雕刻著兩朵荷花,而女友的名字中剛好有一個「荷」字。盒子是放在箱子裡面的,所以取出來時,一塵不染,散發著暗紅色的光澤。

    他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他對著它發呆。他在追問自己,為什麼俞智麗事件會讓他想起女友。他感到其中所體驗到的孤獨感和空虛感是相同的。當年,當女友離他而去時,他感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拋棄在這個世界上。是的,拋棄。就是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人受不了。當他聽說俞智麗和一個從刑滿釋放犯私奔時,他首先感到的是被拋棄。接著一種深刻的失敗感和無處著落的人生虛空感湧上心頭,緊隨而來的還有一股想要發洩的無名之火,就好像自己被俞智麗愚弄了。為什麼自己會有被愚弄之感呢?一直以來,俞智麗並沒有向他承諾過什麼呀!他跟著她,完全是他自己的意願。

    現在,他已不像剛聽說她私奔時那麼激憤了。他已在心裡為她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是呀,她這麼做一定有理由。他相信,她以前的所作所為都出於真誠,否則的話,那她真是天下最大的騙子。一個騙子如果能做到如此克已,那也是一個神聖的騙子。他們說,多年前,俞智麗曾經被人強暴過,他們還說就是那個施暴的人把俞智麗帶走的。她這樣做是為什麼呢?她想用她聖母般的情懷去洗涮他的罪惡?如果是這樣,那她真比特麗莎女士還要偉大,她也可以去得諾貝爾和平獎了。不管是什麼原因,他以為,俞智麗這樣做一定有她自己的邏輯,有著不為人知的原因。也許他得問問她,為什麼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事情。他實在想不出來。

    這天,他坐在那裡,一直想到晚上。月亮出來了。月光非常皎潔,把窗外的一切照得乾淨、透亮,就好像世界剛被清水洗滌過了一樣。但他知道,這世界是污穢的。也許,她的私奔也是迫於這污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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