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智麗上班時感受到了人們眼中的異樣,她裝作沒事一樣,微笑著同他們打招呼。她能理解他們那種探求的好奇的眼神。他們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做。老實說連她也想不明白。在這之前,她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她怎麼可能忍心離開女兒呢?她還這麼小!但她離開了他們,她是那麼決絕,那麼義無反顧,真有點驚世駭俗的了。回過頭去想從前的日子,俞智麗感到她其實也沒安定過,她對王光福一直有陌生感,好像她早已意識到這個男人不是她這輩子的伴侶,好像她的潛意識裡一直在等待著另外一個人的出現。生命是多麼奇妙,生命裡的感覺比思想更為敏感,在你還沒有清楚意識到的時候早已經在醞釀著了。
她到單位,他的表情是坦然的,大方的,好像她根本沒有私奔這回事。這其實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方式,在她這種態度面前,人們沒法就這個問題同她作交流。
俞智麗進辦公室的時候,陳康正在看書。他其實也沒看進去什麼。昨晚,他睡眠不好,他的女友又出現了。他一整夜陪著女友說話。
他看到俞智麗進來,心裡還是有些酸楚。他直愣愣地瞪著她,發現幾日不見,她似乎變得陌生了。她那張臉依舊有光亮,但那光亮的背後有一絲滿足的倦怠,一種塵土飛揚的興奮。後來,他才意識到那是一種性感。這是他第一次在她身上想到這一點。她看上去好像比往日柔軟了許多,弱小了許多。她現在似乎變成了一個幸福的小情人。他有點洞悉到她出走的秘密了。
「你把他們嚇壞了。」陳康開玩笑說。他的臉上掛著一種類似自嘲的表情。「這幾天,他們已不要我幹什麼事了。他們不相信我。」
俞智麗笑笑,說:「你比他們更吃驚吧?我這樣你做夢也沒有想到是不是?」
陳康說:「不知道,不明白,但我想你總有你的道理吧。」
俞智麗說:「這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會這麼幹。」
陳康不知道還該說些什麼。聽她的口氣,她這麼做完全出於她的內心需要,出於她無法控制的內在的召喚。
她也沒多說話。她不想多說。她還像過去那樣,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隔壁造紙廠的民工又鬧事了。像往日那樣,他們打算給他們送一些水過去。這麼熱的天,太陽那麼大,他們這樣坐著,真是罪過。但沒有人理會他們,那個台灣老闆從未出現過。
他們真是一些可憐的人。是陳康首先注意他們的。陳康注意他們不是因為鬧事,而是因為他們的口音。他們都說著四川話。現在,每次聽到這種口音,不管這聲音是什麼人發出的,對他而言都像電流。女友曾經描述過她的父親,他覺得這些衣衫破舊的人,每一個都像女友描述的父親。他瞭解到這些人的處境,他們工作三個月,才能得到工資,但三個月快到的時候,被工廠莫名其妙地開除了,分份未得。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在碼頭做了三個月的搬運工,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沒有休息天,卻被隨便一個什麼借口辭退了,他們怎麼也想不通。糾集在一起,要工廠給個說法。但沒有人理他們。經常有警察來驅散他們。但警察走後,他們又來了。
他們的小孩在一邊竄來竄去。對孩子們來說,所有人多的地方都是歡樂的廣場。他們還不能理解大人的悲哀。這些孩子原本應該在學校讀書的啊,他們卻跟著父母進了城,失了學。這些孩子讓俞智麗想起自己的女兒。離家出走後,她還是有些必要的事情找王光福的。對於離婚這事,王光福竟然爽快地同意了。她想大概是王光福害怕魯建報復他,才答應的,畢竟他刺了魯建一刀。她去見王光福時,都沒和女兒見面。她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她以不見女兒來懲罰自己——她放任自己想女兒,想得牽腸掛肚,卻禁止自己去見女兒。她問過王光福,女兒有什麼反應?王光福說,她沒問你去哪兒了,好像對女兒來說生活沒任何改變。對此王光福很憂慮,他說,小麥如果吵著要媽媽,倒正常,現在這個樣子很不正常。這段日子,俞智麗老做惡夢,夢見女兒被大水沖走了。醒來後,她惟一的念頭就是想懲罰自己。
俞智麗對人從來沒有優越感的,待人總是那麼誠懇。當俞智麗給那些孩子喝水時,陳康又看到了那個他熟悉的俞智麗。這會兒,她一臉的端莊,像個聖母。他頓時原諒了她。不知怎麼的,此刻她身上散發的母性氣質讓他的心中重又湧出一種溫暖的感覺,還有莫明的委屈。
這時,陳康的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刺激了一樣,隱隱作痛。他看到了俞智麗手臂上的傷痕。沒錯,是傷痕。俞智麗伸手給孩子遞開水時,她的左手臂上有一塊青瘀。這塊青瘀讓陳康聯想豐富,也格外讓他感到心痛。他敏感到意識到這塊青瘀的來歷可能同那個男人有關。他似乎嗅到這塊青瘀有某種殘忍的氣息。他的想像在無限擴大,把他帶往那個男人身上。
「你在想什麼?」她問。
他這才從冥想中醒過來。他靦腆地笑了笑。回到這陽光爛燦的現實中後,他覺得自己剛才想像也太豐富了一點。也許她的傷只不過是不小心撞的。
給民工送完水,俞智麗打算去看望一下王世乾老人。俞智麗問陳康去不去。陳康想了想,說,那就去吧。
正是下午四點鐘光景。是秋天,太陽不是太猛,但很透明,把一切照得晃動起來。陳康想,大概是因為路上汽車的反光才使這個世界晃動的。這個世界包容一切,表面上看什麼也沒有改變,在這個世界裡,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就像大海中的水,不著一點痕跡。所有的遭遇其實只是個人的,其影響只是周圍的幾個人。俞智麗事件放在這個紛繁的世界又算什麼?女友被殺又算什麼?雖然對他來說刻骨銘心,但對這個世界來說,這一切其實不著痕跡。生命是多麼虛空。在這個世界的大容器中,生命就像一滴水一樣,可有可無。
一會兒,他們來到干休所。干休所的院子很漂亮,院子裡有幾個花圃,開滿了鮮花。可能是剛剛澆過水的緣故,花朵上滴滿了水珠子。王世乾老人正站在花圃前,他的鼻翼貪婪地張開著,用力嗅著什麼。老人好像知道有人來看他了,他的臉上有一種心領神會的聰明勁兒,就好像他通過鼻子看清了整個世界。老人的皮膚在太陽的照耀下顯得非常白。這時,他的空洞的眼睛投向他們。然後同他們打了個招呼。陳康覺得老人那瞎眼的底部似乎有著銳利的光芒,好像一切都被這個瞎子看穿了。
每次都是這樣,陳康同老人握手時,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老人的手涼爽光滑,就像一條隨時會溜走的魚。陳康甚至覺得老人光潔的皮膚同樣是黑暗的產物,是陰性的。
一陣風吹來,老人咳嗽起來。老人說,他這幾天身體不舒服,感冒了。他們就進了老人的房間。
上次老人托俞智麗買的幾盤京劇磁帶,她帶來了,交給老人。老人的屋子雖然比較乾淨,俞智麗還是替他收拾了一下。
「你最近在幹什麼?」老人問俞智麗。
「最近出了一趟差。」
「你在騙我吧?」他的瞎眼「炯炯有神」注視著她。
俞智麗的臉紅了,她說:「我騙你幹什麼。」
「我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我搞過地下工作,我能聽聲音,撒謊的聲音不一樣。」
俞智麗沒回答老人。她只是驚異地看了看老人。
「我知道你的事,我沒想到你還會來看我。」老人說。
陳康一直在觀察老人。老人的話讓他倒吸一口冷氣。他想,這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他意識到這個銳利的老人身上有一種令他心驚肉跳的堅韌的東西。
他們回去的時候,干休所的簡所長叫住了他們。簡所長向他們談起了王世乾老人的近況。簡所長說,老人最近情緒不太好,他們也搞不清其中的原因。最近他有點攻擊性,一次干休所一個女服務員給他打掃房間,老人拉住人家姑娘的手不肯放下,嚇得姑娘後來都不敢進他的房間了。簡所長說,這裡的老人喜歡用語言占姑娘的便宜,這倒是常有的事,但動手動腳的事很少。王世乾老人一向都很自律的,不知為什麼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簡所長說到這兒,吸了口氣,說:
「老人也怪可憐的,一輩子沒家庭。」
俞智麗聽了這話,覺得被什麼東西刺痛了,感到渾身難受。俞智麗說:
「我會多來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