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有罪 第35章 第三十三章
    陳康沒想到自己又失控了。因為剛才爆發的情緒過分激烈,他此刻還在渾身發顫。街頭陽光燦爛,令人目眩神迷。陽光從街頭的樹梢上穿射而下,像玻璃碎片一樣砸在地上。他就像在玻璃碎片上行走,他感到很委屈。這種委屈現在都指向俞智麗,就好像這委屈是俞智麗傷害的結果。

    他感到生活真是沒勁透了,活著真的沒有任何意義。這世上沒有永恆的東西,什麼都可以變。一天之前,誰會想得到俞智麗會變成一個問題女人呢?她竟然跟一個勞改釋放犯私奔了,竟然連女兒也不要了。她一直深藏不露,其實她同任何女人一樣,庸俗,虛榮,充滿了各種各樣的世俗慾念。這樣一想,他有一種自己被玩弄、被欺騙的感覺。想起自己的神聖情感受到了傷害、玷污,他的內心就充滿了怒火。剛才感到輕飄飄的像是被掏空了的身體,因為憤怒而有了重量。現在,憤怒讓他找到了一種依靠感,好像他的生活因為憤怒而找到了方向。他感到自己又被拋入了那個深淵裡。

    幾年之前,他就是這樣,被拋入仇恨之中。這種仇恨曾經是多麼強烈。

    他發現女友死了後,就報了警。在警察們曖昧的詢問下面,他說了同女友合住的種種細節。他們做了詳細的筆錄。他們的問題令他有受辱的感覺。他們的問題是多麼形而下,他們似乎早已認定這是一樁情殺案,是三角戀或多角戀的故事。他們問他,這女孩是不是交友複雜?他告訴他們,她除了他沒有另外要好一點的男友。他們的臉上帶著一種不信任的譏諷的表情。他站在一邊。警察們在察看女友。他不敢再看女友一眼。他們是多麼粗暴,他們把女友的衣服都剝了去。他們檢查女友的各個部位。他們把女友的身體翻過來又翻過去,好像那是一隻有趣的玩具。他們的表情冷漠而貪婪。他難以忍受。他真想衝過去阻止他們這麼幹。他們終於完成了。用一塊塑料布把屍體蒙了起來。這時,又進來一個警察,那個人一臉的猥褻,他進來就嚷:「女人長得如何,漂亮嗎?」說著,他揭去了塑料布,低著頭看,還問:「有沒有****?」

    他突然感到難以忍受。他就是這個時候衝過去的。他總是這樣,情緒突然失控。他父親老是說他不成熟。他衝過去的時候,感到一切變形得利害,就好像他的出租房此刻扭曲成了一幅超現實的圖畫,那些驗屍的警察們成了平面人一樣,冷眼地看著他,就好像他是他們這輩子惟一得以一見的怪物。他衝過去之前,他就有一種無力感。但憤怒是如此真實,他必須發洩出來,他感到奇怪,如此真實的憤怒會變得這麼輕飄飄。他還是揪住了那警察的衣襟。他吼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你怎麼可以這樣污辱人的?」那警察沒有動,冷冷地看著他。一旁的警察都衝了過來,要扭住他。那警察揚了揚手,把他們制止了。警察好像很同情他,好像他的女友真的是因為濫交男友才死亡的。那警察說:「你別激動,你要把所有的情況同我們講清楚,這樣我們才能破案。」他憤怒到了極點。他給了那警察一拳。那警察很驚駭,他流出了鼻血。他不再制止那些警員。那些警員動作迅猛而誇張地把他按倒在地上。

    他被關了一整天。24小時。當他放出來的時候,他們通知他,案子破了。他都有點不敢相信,這一次警察破案竟然如此迅捷。他們把案發的經過告訴了他。他聽了後感到徹骨悲涼。女友竟然就這樣被人殺死了!

    警察問他想不想見那個人。他點了點頭。他是跟警察去的。他遠遠地看見了那人。他停住了。他站在遠處看,就好像他靠近那人,他就會被魔鬼攫住。那個人見到警察,就卑屈地不住點頭。那人是多麼瘦弱。他的臉上看上去也有一種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的無辜的表情。他原以為見到那人會產生仇恨,沒有,他顯得異常冷靜。他仔細地全面地打量那人。有一縷陽光從窗口投入進來,射到那人的脖子上。他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塊紅色胎記。這胎記似乎有一些不祥的感覺,就好像這塊胎記早已昭示那人一生的悲劇。陳康非常平靜,沒有劇烈的情緒反應。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冷血動物。

    對那人的仇恨是回去後才慢慢萌生的。他沒把那租來的房子退掉。他依舊住在那裡。躺在女友的屍體躺過的床上,就會想起女友和那個人。那個人出現得比女友更多,甚至更清晰。那個人的脖子上的胎記甚是刺眼,一晃一晃的,像是對他當時反應的一種嘲諷。他的反應確實沒有一點兒血性。他的女友可是死於那人之手啊,是那人的手把她掐死的啊。

    這時候,她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他們走在街頭。她說起老家。她說家鄉很窮,是他想像不出來的窮。當時陽光燦爛,照得她的臉很生動。她笑起來是多麼單純。她的臉很小,那善良的眼神裡滿是孩子氣。她雖然來都市已有幾年,但依舊保留著純樸的本色。她老是讓他,在他面前,她是軟弱的。這令他變得有點兒任性和強硬,老是在她面前發脾氣。街頭有一些民工,穿著那種常見的破舊的藍色工裝。她對他說,他們讓她想起了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就穿著這樣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這樣。他沒錢,她說,她讀書的錢有一部分是她在城裡的舅舅出的。她說這些,讓他感到心痛。她其實沒有必要這樣誠實。她就是這樣一點都不虛榮。

    她跟他好上了後,臉變得滋潤起來。她臉上的幸福是多麼真實。但她卻離他而去。他多麼不忍。他只有把憤怒和仇恨指向那個人。他躺在出租房裡,躺在那張床上,滿腦子都是幻想:他殺死了那人。

    有時候,在幻想裡,他也殺死了自己。他覺得他應該殺死自己。他不能原諒自己。根據警方的驗屍報告,女友死在五月四日下午四點。當天的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麼呢?那時候他在上海。他是因朋友之邀去上海玩的。他本來想帶女友一起去的。但他的朋友叫他不要帶。朋友說,帶了女朋友不好玩。朋友是他高中同學,現在是個詩人,而陳康也喜歡詩歌,正在偷偷摸摸寫詩。他看上去單純而明亮,像一個大男孩,但實際上他是個比較容易為某些事感動的人。他自認為比較敏感。比如,當女友告訴他家裡的貧窮,告訴他父親的模樣時,他很感動,她的述說激發了他內心的溫柔,他把他的情感偷偷地記錄下來了。他的筆記本上記滿了這樣的詩歌。只是他從不給人看,就是女友都不知道他在寫詩。他的同學已成了一個很有名的校園詩人。他去上海是有一些形而上嚮往的,但到了上海過的是完全形而下生活。當然,他並沒有吃驚。

    這個時代大家都這樣生活著。這個時代,從來是如此輕快和肉感。只有在獨自一個人的時候,自己的真實需要才會呈現,才會變得重起來。同學很熱情地接待了陳康。先帶陳康去洗了腳,然後,就去了髮廊街。說實在的,陳康並不太喜歡這些事,但盛情難卻吧。當然,如果真的去了也並不是不喜歡。同學這麼干他也並沒有吃驚,現在自以為有頭有臉的人都這樣接待朋友的,這已是風氣了。陳康想起來了,女友死去的時候,他正在髮廊街,這讓他感到非常心痛。他想,這大概是上帝對他的懲罰。他當時把BP機關了。他是晚上才開的。他一直等著女友的信息,但沒有。他給女友去了信息也沒回。當時,他有一種奇怪的不祥的預感,他們正在熱戀之中,聯繫一直頻繁。女友十分依戀他的,不回信息不像是她的性格。當然,現在,他知道那天晚上,她已遠離塵世了。因為這件事,他非常憎恨自己,不能原諒自己,就好像女友的死同他的胡作非為有關,好像女友死於他的負心之舉。

    有半年時間,他只要有空,就躺在出租房裡想這件事。他對自己不滿意,他把這種不滿意發洩到對那個殺人犯身上。他很奇怪,他見到那人時竟會如此冷靜。他的憤怒呢?他應該衝過去收拾那人的啊,至少也應該給那人一個耳光。可他沒過去,這麼冷靜,好像那人同他沒有一點關係。然而,在長達半年的回想中,他想殺死那人。他殺了那人無數次了。如果,讓他再次接近那人,他一定會殺了他。半年時光,他就在心裡盤算著這件事。他的外表倒也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種天真模樣,在學校裡也是有說有笑。同學們也不知道他的遭遇。只是他經常在學校裡失蹤。他的同學說他挺神秘的。他在這間屋子裡,仇恨,懷念,懺悔著。

    有一天,他聽說那個殺了女友的人被判了死刑,就要執行了。中午,他睡覺時候,做了一個夢。夢做得十分清晰。他夢見自己站在看守所門前,等著那人出來。陽光非常刺眼,天地間像水晶體一樣亮晶晶的。夢中的事物總是有超現實氣息。那個人出來了。那個人知道自己要死了,一臉茫然。他的靈魂在這刺眼的光芒下消融了嗎?他看了看天。他能升天嗎?天是多麼藍,藍得像是伸手可以觸摸。這時,這亮晶晶的世界出現一道光。是他手上的匕首的光。這光比陽光更刺眼。他的匕首刺入了那傢伙的肚子。然後,他就跑了。

    他從夢中驚醒過來。不過,他對自己做這樣一個夢一點也不奇怪。他經常夢見殺人。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出租房外的陽光也很猛烈。街上空無一人。他把窗簾關上。下午沒事,他打算再睡一覺。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他有點厭煩這敲門聲,他想,一定是房東來找他。半年來,房東對他獨自一人住在出租房滿懷好奇。他打開門,不是房東,而是一群警察。警車停在附近的街上。邊上有一大幫閒散的人圍觀著。他很奇怪,這警車是什麼時候來的,周圍怎麼一下子湧出這麼多圍觀者。他沒聽到警車聲。他想,可能他剛才又睡過去了。

    警察們把他帶走了。他們帶走他的理由同他夢中的事情不一樣。他們說他拿刀子行刺學校的一位老師。還好,那人沒死。那位老師經常玩弄女學生,相當流氓。他曾多次在同學中揚言要收拾那位老師。他確實討厭那位老師,但他真的刺了他嗎?他有點奇怪。

    對陳康來說,這一段記憶有些不太清楚。他們把他關了起來。他們審問他。他今天承認,第二天又說自己僅僅做了一個夢。他的笑容詭異,令人摸不著頭腦。後來,他見到了他的父親陳石。他的父親把他帶回了家。那時候,他就差二個月就要畢業了。幾年後,父親告訴他,他想辦法替他搞到了精神失常的證明,他才被釋的。而他的畢業證書也是父親通過關係才拿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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