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俞智麗發現那個人還是在跟蹤著她。她想,她真無處可逃。她被那雙眼睛追蹤著。世界在俞智麗的感覺裡完全變了樣,世界變得似乎更加難以說清了。俞智麗覺得自己的某一部分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她的一部分感官裡,這個世界成了他的世界:他在二百米之外;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孩子般的委屈;他的眉毛很粗,有點上揚,加上他臉上鐵青的鬚根,使他的臉看上去顯得有點兒硬。街上的行人好像已經不存在,滿大街都是他的氣味。俞智麗在心裡絕望地叫喊道:他想幹什麼?他為什麼還要跟著我?我該怎麼辦啊?
有一天晚上,俞智麗發現那個人出現在她家窗下的一根電線桿下面。俞智麗家住五樓,她的臥室的東邊有一扇窗。那天,她拉開窗簾時發現那個人站在下面,頭朝天注視著這個窗子。附近路燈的光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她迅速把窗簾拉攏。她靠在窗邊,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就好像她幹了件不光彩的事被人發現了一樣。王光福顯然感覺到了她的異樣,他向她投來快速的一瞥,那一瞥中包含複雜的情感和無盡的疑問。王光福是不會問她的,在她面前他從來不用語言表達什麼,他只用默默的行動表達對她的關心。他已為她放好了洗澡水。他對她說,好了,可以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進入了衛生間。她躺在溫暖的水中,閉上眼睛,試圖什麼也不想,但她做不到,那個站在路燈下的人完全佔據了她的思想。她感到,現在她即使在家裡也是裸露的。
當她從浴室中出來,來到臥室時,她心中惟一的念頭就是撩開窗簾看一看那人是不是還站在電線桿下面。王光福坐在床上看書,一條毛毯搭蓋在他已顯得臃腫的腰上,因為缺乏鍛煉而變得鬆鬆跨跨的身體看上去非常白。她假裝整理窗簾,向窗外張望。那個人還在那裡。那個人一動不動,就好像他是另一根電桿。她知道今夜王光福有願望,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和他過夫妻生活了。然而她無法再幹這件事,因為現在她是裸露的,她不能在別人的眼光下幹這事。好在王光福是不會強求的。於是她鑽進被窩閉上了眼睛。一會兒,王光福關了燈,睡下了。沒多久,他響起了輕微的鼾聲。俞智麗一直沒睡著。她一個晚上都在輾轉反側。半夜時分,她很想拉開窗看看他是否還在那裡,但她害怕看到他還在,所以沒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俞智麗想,也許我應該再找他談一次,叫他不要這樣了。可她覺得她已沒有勇氣了。現在她覺得他真的很可憐,看著他孩子氣的眼睛,她感到自己願意為他幹任何事,來補償她的罪過。
這之後,只要俞智麗在家裡,那個人都會站在樓下的電線桿邊上。俞智麗總是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但俞智麗的心老是掛牽著樓下的那個人,即使她不去看他一眼,她也知道他站在那裡。俞智麗自己都為這種感應而奇怪。有一回,俞智麗感到那人不在樓下了,她打開窗子往下看,那人真的不在了。這天,俞智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好像她的某一部分丟失了一樣,可是究竟是哪一部分她沒有搞清楚。這天,她至少在窗口張望了十回。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出了什麼事。他生病了嗎?他一個人生活,生了病誰照顧他呢?她又想,也許他覺得無聊了,他不會再出現在樓下了。
然而,過了一天,他依舊站在原來的地方。他翹首期盼的樣子就像一個專業情人。現在,俞智麗已經完全斷定他跟蹤自己是沒有惡意的,除了這個判斷外,她不想深入去想他這樣做的目的。
一陣雷聲過後,天下起了瓢潑大雨,窗外充滿了水氣。俞智麗突然覺得心頭發緊,她知道那個人還在下面。她想,他怎麼那麼傻,這麼大的雨他應該跑的呀,他站在那裡幹什麼呀。她在屋子裡茫然地來回走動。她坐立不安。她在心裡絕望地喊,你走吧,你走吧。她絕望地向窗外看,那人還在那裡。她其實沒有站在窗前,她其實沒把他的樣子看真切,但她認為自己看清了他的樣子,他的表情。她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像一隻迷途的羔羊。她對自己說,再過十分鐘,如果他還在雨中,我就……
十分鐘過去了,他還在那裡。俞智麗拿起雨具,向樓下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