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他們來到干休所。因為陳康對王世乾沒有什麼好感,他不願意進去。反正王世乾似乎也不喜歡他。這樣俞智麗獨個兒進去了。
現在,陳康已斷定俞智麗真的有麻煩了。至少她是這麼暗示的。本來他對她一直不願意說自己的事,多少有點兒介意的——她干嘛把自己保護得那麼好啊,但現在,他感到滿意了一點。她說她不想對他說謊,這是最重要的,他討厭自己在任何意義上被欺騙,即使這欺騙是善意的,也會讓他覺得受辱,謊言對他而言是最具殺傷力的。她雖然沒說出遇到了什麼麻煩,但她有暗示。不過,他猜不出這暗示意味著什麼。
陳康坐在干休所對面的人行道上。這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場所,這條馬路上車輛很少,行人也不多。這是陳康喜歡的。他表面上看喜歡熱鬧,實際上渴望安靜。只要沒人打擾他,他對自己這樣等著很滿意。
他不知道俞智麗在裡面和王世乾說些什麼。王世乾這個人,不簡單,他好像活得比誰都有精神。他都瞎了,不能干任何事了,但看上去似乎比誰都有盼頭。是什麼支撐著他呢?
陳康相信,人與人之間是有那麼一點宿命的聯系的。他可從來沒有想過會同俞智麗有什麼深刻的關系。但事實上,在他的生命裡發生了,對他來說,這無法用好或是不好來判斷,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
因為女友被殺事件,陳康對這世界確乏信任。人真是可怕的動物,竟可以為了一點點利益去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總之,這件事讓他成為一個懷疑主義者。作為一個懷疑主義者,他一度對俞智麗很不以為然。他不相信在這個世上會有這麼好心腸的人,俞智麗這樣做一定是出於偽善。他斷定,她一定盼望著有人去宣傳她,使她成為像雷鋒一樣的時代楷模。他做出這個判斷是因為俞智麗年輕。他倒不是否定這世上有好心人存在。他見過一些稍稍年長的人,他們確實把幫助人作為自己的樂趣,他們態度平和而安靜,為人處事不張揚,把幫助別人當作自己的需要,好像自我已從他們身上消失了似的。他們這樣的生活態度令陳康特別羨慕。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太自私。
去療養地的火車上,陳康對俞智麗看法開始有了改變。在火車上,俞智麗顯得非常沉靜,面帶微笑,那微笑中還有那麼一股子神秘的氣息。陳康就是這次才注意俞智麗的,並發現她還很美麗。這之前,他並沒太注意她,只把她當作一個與己無關的人。在列車上,俞智麗很照顧他,什麼事都不讓他干,她都替他弄妥了。好像她把他當成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孩。陳康很久沒被人這樣關心了,有點感動。不過,他馬上在心裡嘲笑了一番自己的情感。
陳康開始感受到俞智麗的誠意。陳康發現她的臉上有著聖母般的光輝。陳康知道臉上的光輝其實就是內心的光輝,一個內心陰暗的人,他的臉肯定也是暗淡的。陳康突然覺得自己無法懷疑俞智麗的高尚。他想,她的內心充滿了光亮,她絕不是在做假,她的所作所為渾然天成,就好像完全是她生命的需要,是出於她的本能。
在俞智麗這面鏡子裡,陳康看到了自己的陰暗。誰也不想見到自己原來是骯髒的,俞智麗的潔淨就成了一種冒犯,陳康有一種把她拉下水的願望。他聽人說,俞智麗在男女方面比較隨便,因此,他想過勾引她。他不想讓她高高在上,而是要把她壓在身下。但每次當他面對她時,他發現無法實現自己的目標。在俞智麗溫暖母性氣息前,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軟弱感。
內心的魔鬼從來沒有在他的身上消失過。只要天一黑下來,他的耳邊就會出現四川口音,他就會奔向那些場合,就好像那聲音才可以安慰他的空虛。他不是一開始就往那地方奔的。他有一次,在小區裡聽到走在他前面的兩個姑娘在說四川話,這令他非常吃驚,也非常親切。只要同女友相關的東西,他都會感到莫明的親近和感動。他就跟著她們,一直到她們進了那家娛樂城。他知道她們是干什麼的。從此他知道哪裡有四川女孩子。但他對自己的審視一向是嚴厲的。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真的是為了懷念死去的女友嗎?他發現事實要可怕得多。當他在那些女孩身上,流著淚發洩的時候,他的內心裡有魔鬼。他像是在報復這個世界。這些女人遲早要成為別人的妻子,他現在是在干別人的妻子。這是有快感的。否則,他太虧了。憑什麼他一個人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他們憑什麼可以殺他的女友?當然,這裡面也許也有“愛”。有時候,他很願意為那些說著四川話的女孩做些什麼。她們確實也不容易。有那麼幾次,他心情好的時候,他甚至什麼也不干,只要求女孩同他說話。
那天,他借著酒勁去了她那裡。空虛令他發瘋。她溫和地接待他。當他撫摸著她時,她的身體異常冰冷,他覺得就像是在一面鏡子上撫摸。這令他感到一種挫敗感。惡念突然湧上心頭,他不信她會對他沒有感覺。他把她推倒在床上。她依舊沒有反抗,只是她臉上有一種看透一切並能忍受一切的表情。她顯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一動不動,木然地也是包容地等待著他進入她的身體。
他完事後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就好像自己剛才觸犯了上天。他逃回自己房間,就嘔吐起來。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他的內心一片黑暗,而她在他的心裡越來越光明。他意識到自己已無法面對她,感到自慚形穢,在俞智麗的潔淨面前他感到自己骯髒不堪。他把窗簾拉上,關了燈,讓自己置身黑暗中。他現在害怕光明。
第二天,俞智麗還是像原來一樣對待他。從她的表情中,你根本感覺不到昨天晚上她和他之間有什麼事。他不知道她這樣是因為寬容還是把這種事看得很淡。但她還是讓他感到無地自容。這之後,他一直不平靜,似乎是為了使自己平靜一點,他開始跟著俞智麗一起幫助那些老人,在這個過程中,他體驗到自己內心的需要,有一種類似獻身的感動。
同她在一起時,他總是能感受到來自她的關懷。雖然他後來再沒有觸碰過她,但他一直能感受到來自她身上的溫暖的感覺。他發現他已經對她產生了情感。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他總是會想到她,想到她時,內心會產生溫暖,還有一種渴望見到她的欲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上了這個已婚女人。這種情感讓他感到恐懼。那次失敗的戀愛後,他告誡過自己,不能再有愛。他以為他早已把愛殺死了,現在看來愛很頑強,在你不注意的時候,破土而出。不過,他安慰自己,他會讓這種情感超越了兩性這個層面。他崇敬她。他認為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他有時候幻想是她的孩子。
然而現在,這個女人卻同以前判若兩人。她究竟出了什麼棘手的事呢?他可以幫助她嗎?
俞智麗從裡面出來了。他看了看表,已過了四點。也就是說,她在裡面呆了一個半小時。時間確實過得很快。
“你著急了吧?”
“他還好嗎?”
“他發燒了。挺重的。”
“噢。”
“我在裡面也沒事情。老頭挺奇怪的,他不讓我出來,就好像我永遠不會再去看他似的。”
“是嗎?”
“是的。這老頭,挺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