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有罪 第14章 第十二章
    接著,又過去了三年。俞智麗懷孕了。

    這時,俞智麗已變得心平氣和了。原來浮在她臉上的陰霾消失了,她的臉上開始出現了安詳和喜氣。這一切都是她肚子裡的生命給她帶來的。嫁人以來,她一直沒有感到王光福是她的依靠,但現在肚子裡的孩子給她實實在在依靠的感覺,她感到原來飄拂不定的生命突然著地了,變得安全、充實、堅定。就好像肚子裡的生命是她和世界之間最可靠的維繫,是她生命中的最重,從此她會被牢牢地固定在這個世上,做一個幸福的母親。她開始為孩子編織小玩藝兒,編織毛衣毛褲。她上商店最願意去的地方是兒童用品部。她見到什麼東西都想摸一摸。她還買了一大堆也許根本用不著的東西。她耐心等待孩子的降生。她滿懷憧憬。

    廠裡人早已忘了俞智麗曾經的遭遇。婦女們經常來她的辦公室,和她開一些閨中玩笑,她也跟著笑。她記得做姑娘時她是極其厭惡這種玩笑的,認為這種玩笑庸俗之極。現在她感到這種玩笑的趣味所在了。總之,俞智麗變得成熟了,變得比以前沉著大氣了。

    就在這個時候,俞智麗聽到一個令她吃驚的消息。也許俞智麗也不算太吃驚,她其實一直有預感的。這個消息是王艷帶來的。

    一天,王艷一臉詭秘地來到俞智麗的家。王艷是個藏不住事兒的人,心裡有一點點事都會在她的臉上表露無異。俞智麗也沒問她為什麼這麼詭異,她知道王艷過不了多久就會向她和盤托出的。

    果然,王艷在磨蹭了一段時間後,終於憋不住了,她一臉嚴肅地說:「俞智麗,我們可能真的冤枉了那個人。」

    俞智麗一下子愣住了。她已猜到王艷想說些什麼了。對俞智麗來說這是個忌諱的話題。多年沒人再說這個事了。俞智麗以為自己都差不多忘了這個事。事實上根本沒忘,只不過她刻意迴避而已。她是無法逃離這個遭遇的,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那種陰霾又像青苔那樣從她的臉上淡淡地長了出來。

    「我是在劉重慶那兒聽說的。」

    接著王艷詳細地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劉重慶為一個剛從牢裡出來的朋友設宴接風。王艷也在座。劉重慶的這個朋友牢坐得有點冤。他原是文化館唱歌的,他因為把兩個崇拜他的女青年的肚子搞大了,嚴打時被判了流氓罪。在牢裡,與他同處一室的都是風化犯。在裡面閒著沒事,大家就會用炫耀的口吻談談自己的那些鳥事。其中有一個強姦犯,外號叫老猴的人,說起自己的事時,突然扼制不住地大笑起來,笑得不但流出了眼淚,連他外扒的牙齒都抖動個不停。老猴當時說,他兩年前在共青林的小路上強姦過一個女青年。那女人的皮膚他娘的白得像牛奶。他邊說邊用動作比劃,好像他這會兒還在對女人施暴。他說,這事雖是他幹的,但警察抓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還被判了八年,那傢伙真是天下第一號冤大頭。老猴一副洋洋得意狀,就好像這件事是他一手策劃的傑作。王艷聽了這個事後,覺得這事挺嚴重的。她就特地跑來對俞智麗說這個事。

    那雙無助而固執的眼睛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俞智麗的眼前的。這雙眼睛己有一段日子沒出現了。在懷孕前,她還是經常會想起這雙眼睛的。她原以為自己討厭這雙一直跟隨著她的眼睛——在無數個夜晚,他詛咒過這眼睛,但現在她才明白,她其實早已經賦予這雙眼睛以特別的含義,她無法用語言說出來的奇怪的含義。就好像她在潛意識深處一直在等待著一個事實。現在這個事實出現了,她卻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它。她竭力地為自己找借口。她安慰自己,那個人坐牢的根本原因不是她,她也是受害者。可她馬上意識到她根本說服不了自己。

    這天晚上,俞智麗沒有睡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這會兒已氾濫成了滔滔洪水,迅速地包圍了她。她被淹滅了。她覺得自己已沒法呼吸,將要溺水而死。她軟弱無比,需要一隻強有力的手來拯救她。

    母親就躺在前面。她的眼睛還睜著。她搞不清楚那究竟是生的留戀還是對她的憤怒。現在她當作憤怒。現在,不光是那人的眼睛出現在她面前,母親憤怒的眼睛也出現了。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我老是要害別人呢,我害死了母親,還害了一個好人。她記起來了,她曾有機會救那個人的。那個人曾托人來求過情,那被托的人還告訴過她,那個人其實愛她。可她卻冤枉了他,把他送進了監獄。她跪在床上,痛哭流涕。她幾乎是本能地抬頭望天,就好像母親的靈魂這會兒正在窗外飛翔,這樣就可以讓母親看見她祈求的渴望的眼睛和像羔羊那樣無助的臉。

    她想得越多,就越不能原諒自己。她是有罪的。她一直擔負著害死母親的罪,現在還擔負著害那人的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來到這個世上好像是專門來害人的,她竟然給予別人如此致命的傷害。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魔鬼一樣,面目可憎。她一點都不喜歡自己了。她憎恨自己的一切,她的容顏、頭髮、身體和思想,甚至包括肚子裡的孩子。她覺得像她這樣的人不配有孩子。她的心好像快要消融了。她真的希望自己迅速消融。她想,也許消失才是真正的解脫。

    她覺得不能再繼續害那個人了。既然過去對他的指控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那就不應該再讓這種錯誤延續下去。靠著王艷的幫助,俞智麗後來找到了處理老猴案子的那個派出所,找到了老猴的案宗。果然,案宗裡詳細記錄著共青林的強暴事件。白字黑字,確係老猴所為。回憶往事是痛苦的,但現在對俞智麗來說,還魯建以清白比她承受的痛苦重要得多。看了卷宗,俞智麗很奇怪,既然警方已經抓了肇事者,為什麼還不放了魯建呢?他們竟然對如此明白的冤案無動於衷。俞智麗決定盡其所能為魯建洗刷冤屈。事實上這事並非那麼簡單,俞智麗幾乎跑遍了這個城市的所有執法機構,他們都告訴她一套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完成的程序。後來,他們知道俞智麗就是那個被侵犯的婦女時,他們就不再認真對待她,而是把她當成一個神經病,連口舌都懶得費了。俞智麗跑了一圈,發現她依舊在原地打轉。

    王艷說:「你別白費力氣了,他們寧可冤枉好人也不會承認自己錯誤的。」

    俞智麗只好放棄自己的努力。但她發現已經停不下來了。她在行動的時候,她的內心還稍稍平靜一點。一旦停下來,她便恍惚起來,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一樣。她變得寢食難安,甚至忘記了肚子裡的孩子的存在。只有在肚子裡的孩子輕微跳動的時候,她才會回到現實之中,但片刻後,她的思緒就會跑得很遠。她現在完全被那雙眼睛控制住了。

    她打算去監獄看看他。她打聽到魯建所在的監獄在另一個地區,坐火車得花上五個小時。去之前,她同王光福打了個招呼,不過她沒講明她去幹什麼。王光福這幾天覺得俞智麗有點怪異。不過,俞智麗一直有點神秘兮兮的,整天以為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其實沒事。

    俞智麗坐在火車上。火車聲單調、幽暗。俞智麗的眼前一片虛像。這同她內心的茫然有關。現在,她知道她其實是瞎的,一直是瞎的,她的心從來沒有明亮過,她的整個身心已被黑暗所覆蓋。現在,她看到了光,光亮在火車的前方,來自她要去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前方有什麼等待著她,此刻她把前方當成了聖地。

    但當那座古怪的建築出現在俞智麗前面時,那光芒卻沒有看見。眼前的建築冰冷、堅硬,有著不可動搖的意志。她明白這裡不可能拯救她,只能審判她或囚禁她。她的身心一下子被恐懼充滿了。她甚至想馬上逃離這個地方。就好像如果踏進那地方,她就永遠不能再出來了一樣。但她還是冷靜下來了。她是來贖罪的,她必須去見那個因她坐牢的男人。她進去了。她覺得每一步像是踏在自己身上。她認為她確實應該狠狠地踐踏自己。

    一個年輕的幹警接待了她。幹警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她。幹警問她同魯建是什麼關係。俞智麗說她是魯建的朋友。幹警黑著臉自語道:「好像從來沒人來探望過他。」俞智麗驚愕地看著他,但幹警沒再吭聲。年輕的幹警進入一扇鐵門。透過玻璃窗,俞智麗看到那幹警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轉彎處。

    一會兒,走廊上出現了沉重而笨拙的腳步聲。俞智麗站在玻璃窗前,等待著那人從拐角處出現。她的胸膛猛烈地起伏。她沒想到腳步聲帶來的是某種暗影。就好像獵物突然出現在獵人面前,既讓人激動,又令人覺得危險。他終於在拐彎處出現了。他目光空虛,好像沒有內容又好像有一種看透了一切的堅定。他比以前強壯了也堅硬了,他走路的樣子看似笨拙,卻像坦克一樣,有一種橫衝直撞的勁兒。他如果向她走來完全可以把她碾碎。但當那幹警同他說話時,他會突然變得非常卑微,點頭哈腰。

    就在這時,她對自己的此行產生了疑問。他的形象完全出乎她的預料。她沒有在他那裡找到她熟悉的一直跟隨著她的眼睛。那意味深長的眼睛。現在他的眼睛暗淡無光。他臉上的表情,他的一舉一動同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這時,她才意識到她和他實際上是陌生人。除了知道他被她害了,她其實一點也不瞭解他。他是誰?來自哪裡?他出現在那裡就像一個不速之客,毫無來由。這會兒,她甚至對自己來這兒的真實性都產生了懷疑。她感到自己一直在夢中。而此刻她醒了。就像是從一個噩夢中逃逸出來,她本能地向後退。然後,她轉身逃出了這幢建築。

    外面燦爛的陽光刺激得她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跑了一段路,她才看清道路兩邊滿眼的綠色。她停下來,靠在一棵樹上。她回望那座建築。那座建築這會兒看上去顯得孤單而寂寥。就在這個時候,那雙無助而固執的含義不明的眼睛又出現在她的面前。那雙眼睛像一把劍一樣把她牢牢地固定在那裡。她的心一陣絞痛,眼淚瞬間奔湧而出。這時,她意識到她此行的目的就是贖罪,她不該逃逸出來。她站在那裡,不能原諒自己。她的眼前出現他點頭哈腰的場景。多麼可憐。這會兒,在她的腦子裡,他又恢復了令人憐惜樣子。她的母性又被激發了出來。她想再回去看他,但已沒了勇氣。

    她一直站在那裡哭泣。後來,她感到肚子餓了。她的包裡帶著點心,但她不想吃東西。她好像在同自己賭氣,她就是不想滿足自己的食慾。她要懲罰自己。

    她登上了回家的列車。但她沒有坐下來。她覺得自己不能坐下來。她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了一位老太太。這位老太太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幾乎是本能,她開始幫助別的乘客。她替她們遞行李,替她們倒開水,照顧孩子和老人。她甚至還打掃衛生。乘客們以為她是列車服務員,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幫助。

    她看上去臉色蒼白。她一直沒吃任何東西。肚中的孩子大概也餓了,它不停地在裡面跳動。它每動一下,她都會感到心頭發酸。但她依舊不吃一點東西,甚至不喝一口水。奇怪的是她在這種近乎自虐的情感中獲得了一種自我感動,一種快感。眼淚停留在眼睛後面,她感到眼淚隨時會奪眶而出。她真想大哭一場。

    在列車開到中途時,俞智麗因為飢餓過度,暈眩了過去。車廂內一陣慌亂。這時,乘客們才知道俞智麗原來不是乘務員,她這樣做完全是助人為樂。乘客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行為,但他們還是紛紛讚歎她。他們都認為自己碰到了一個活雷鋒。醫生診斷出俞智麗是因為飢餓才暈過去的,沒大礙。乘客們都鬆了一口氣。

    俞智麗很快醒了過來。她感到內心變得出奇地平靜。她醒過來時,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就是從這一天起,不管什麼人,只要她覺得需要她的幫助,她就會盡力而為,甚至願意犧牲自己擁有的一切。

    這樣過了一段日子,她的心一直很平靜。令她奇怪的是,那雙注視她的眼睛慢慢遠離了她。她也不再主動去想這樁事了。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幫助別人這件事上。一晃又過去了五年。現在那人終於從裡面出來了。要不是他跟蹤她,她幾乎把他忘了。當然不是真的忘記,他其實一直在她的記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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