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有罪 第13章 第十一章
    俞智麗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她的身體慢慢恢復了。這半個月,她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她不可能一直在房間裡呆下去。她還要融入日常生活之中。當然這很簡單,她只要從房間裡出來,穿過樓道,走下樓梯就可以了。但對俞智麗來說,要走出這一步也不是太容易,在她遭遇了這種事後,她有一種強烈的受挫感和失敗感。這種感覺讓她深陷於自卑之中。同時,社會在她的感覺裡也不再是原來祥和的樣子,而是變得面目猙獰,她對人群產生了本能的懼怕。只有在緊閉的房間裡,她才感到安心。

    班還是要上的。對人群再怎麼恐懼也得賺錢養活自己。可是,當她來到機械廠,她感到一切不對頭。她發現每個人都用一種好奇而陌生的眼光看她,就好像她是舞台上的小丑。整整一天,俞智麗沒幹任何事,也沒同任何人說話。她覺得走不進人群,她好像被什麼東西隔離起來了,被分離在人群之外。就好像她真是在舞台上,在戲中,而不屬於這紛繁的塵世。她還感到自己坐在辦公室裡是赤裸的。即使她已穿得嚴嚴實實,已穿得密不透風,她還是感到自己是赤裸的。赤裸不在於你穿了多少衣服,而在於別人看你的眼光。她腦子裡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她覺得自己像是浮在半空中,成了機械廠車間裡冒出的煙塵。她也沒有上班的感覺,好像只是站在雲端朝機械廠望了一眼,然後她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她感到自己非常怪異。她覺得這個世界正在遠離她,連街上的人流都虛幻成一個一個的影子,像隱藏在暗中的一隻隻蝙蝠。

    幾天以後,俞智麗終於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她的事情已盡人皆知了,已經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在機械廠裡,就是清潔工也知道了她的事。西門街道的人當然也會知道。她的家人更應該知道了。她想起來了,她躺在床上的那半月,脾氣很壞,常常發火,不可理喻。她的母親卻並不生氣,只是在她的房間門口唉聲歎氣。不過,她的母親總是這樣,常常對著她唉聲歎氣,就好像她是他們家的災難。不過現在看起來確實像一個災難。她的嫂嫂一直同她關係不太好,但那段日子卻十分關心她。現在想來,一切明擺著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事。

    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呢?這種感覺甚至比遭遇強姦還要糟。她本來就是個比較內向的姑娘,這下子,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當然她也不可能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比誰都保守。可以想像,她對人充滿了戒心,表現得謹小慎微起來。她像一隻受驚的鳥,眼神中有一絲警覺。

    外部的壓力總要有一個出口的,這個出口就是家人。俞智麗常常在母親面前失控,只要母親有一點點不合她的心意,就會大發小姐脾氣。在家裡,俞智麗像一個暴君。比如有一次,俞智麗躺在床上看書,她聽到窗外母親和街坊在聊天。只要聽到街坊聚在一起閒聊,俞智麗就會感到焦灼。就好像那些影影綽綽的話語比噪音更易致人瘋狂。她不喜歡母親同鄰居混在一起,她希望母親像她一樣與世隔絕。但母親違背她的意願,她長時間地同他們嚼口水。她忍無可忍,衝出去對母親高喊:「媽,你回來。」這句話本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她的聲調,十分刺耳,因此給人凶狠霸道的感覺。這聲調裡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東西,讓鄰居們不解、不滿。鄰居們認為這顯然是針對他們的。鄰居們對母親說,你生了這樣一個女兒,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你總有一天會被她氣死的。鄰居們又說,還是給她找個男人,讓她早點嫁人吧。母親說,出了這樣的事誰還敢要啊。母親只好灰溜溜地回家。

    俞智麗下班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做母親的當然很擔心。母親又不敢貿然開門進去,只好扒在門縫裡往裡窺探。通常情況下什麼都看不到。有一回,母親發現俞智麗在偷偷地流淚,怕俞智麗有三長兩短,急得不行,不知該不該進去勸勸。這時,俞智麗突然把門拉開了,母親差點摔了個大觔斗。俞智麗冷笑道:「你是不是怕我上吊?我死不了。」

    母女間這樣的衝突接連不斷。母親只好暗自流淚。她盼著俞智麗早點嫁人。有時候,母親會同鄰居講講自己的傷心事,以引起鄰居的同情,而俞智麗最反感的就是母親的這一德性。

    自從哥哥結婚以來,嫂子總是和母親吵架。吵架後母親就可憐巴巴和街坊訴苦。母親總是說,活著真是沒意思,她已活膩了,真想一死了之。有一次,母親發現兒子兒媳的房間沒關,替他們關上了。誰知嫂子回來後說,放在床頭櫃裡的錢丟了。母親當然聽得出媳婦話裡的話,她覺得只能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那次母親自殺未遂,被人發現後送進了醫院。母親搶救回來後說,你們為什麼要把我救活,我還是死了好,活著是受罪啊。這之後,母親自殺像是上了癮,她動不動要尋死覓活。可即使母親活得如此不易,俞智麗也還要同母親發洩。

    母親自殺都是針對兒媳婦的,俞智麗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母親在同俞智麗激烈爭吵後,上吊自殺了。這次沒有任何人發現。當俞智麗聽到這一消息,驚呆了。這樣的事臨到誰身上都會產生深深的不安。她的思維都凝固了。她甚至想不起這次導致母親死亡的爭吵的起因是什麼,她倆吵得太多了,一丁點事都可以吵上半天。俞智麗真是擔當不起害死母親的罪名。她替自己辯解,母親自殺可能另有原因。但她說服不了自己。雖然母親一直有死的慾望,但這改變不了自己害死母親的事實。人們也認為是俞智麗害死了母親。當俞智麗面對母親的屍體時,她內心的愧疚和自責完全把她擊垮了。她連哭都不能,就好像哭也變成了一種罪過。她一下子變得十分消瘦,雙眼深陷,頭髮蓬亂,雙手顫抖。

    她感到整個身子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整個葬禮過程中,她都沒有哭。她能感受到來自哥哥、嫂子,來自鄰居、親戚們的無聲的譴責。她是在葬禮結束後突然放聲大哭的。那時候,哥哥、嫂子及親戚們都不哭了,他們的臉上剛顯現一絲辦完事情後的輕鬆,俞智麗突然的哭泣讓他們吃驚,但他們對此很木然,沒有人出來勸慰俞智麗。俞智麗越哭越厲害。好像哭這種東西正像病菌一樣在她的體內發酵、擴散,根本沒有一種藥去扼制它。好像是哭泣喚醒了她的情感,她的身心開始尖銳地疼痛。這種疼痛感越來越強烈,疼痛這會兒是她身體長出的惟一的東西,並且它可以像植物一樣不斷成長。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從此將背負害死母親的罪名。即使她現在如此可憐,還是得接受他們無聲的審判。她想,也許她這輩子都將被審判。

    這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她必須逃離西門街區。惟有逃離這個地方,她才可能不被他們審判。當然她的罪是逃不走的,將永遠烙在她的心裡。而逃離這個地方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迅速結婚。婚姻是擺脫目前困境的最好的辦法。為了使自己不被他們奇怪的目光和表情「殺」死,有一天,她含淚對嫂子說,給我介紹一個男人吧,我早點嫁人算了。

    嫂子就把俞智麗介紹給了王光福。王光福是一個機關幹部,曾經當過兵,人很忠厚老實。但個兒比較矮,只有一米六。他穿軍裝那會兒,鄰居常嘲笑他,說他的樣子把中國人民解放軍高大英勇的形象破壞了,說他是解放軍的「敗類」。開始的時候,王光福只是憨憨地笑笑,好像他真的對不起大家似的,但後來,他也油了,他對大家說,全國人民學習的好榜樣雷鋒同志比他還矮呢,只有一米五五。所以,個兒矮不會讓軍隊丟臉。見他這麼認真,鄰居們都笑了,說讓他趕快向雷鋒學習,爭取做個活雷鋒。他復員回來後進了機關工作。他這個人太老實,辦事情又過分認真,一點點小事也講原則性,讓領導覺得他很煩,所以在機關裡並不被重用。

    機關裡的人都認為他不會辦事,但他不這麼認為,他平時居然還喜歡吹點小牛,講他在部隊裡如何如何,他的戰友現在已怎麼牛皮等等。這樣一來,大家就更有點小看他了。也許他心裡清楚自己的處境,但給人的感覺,他好像自得其樂、渾然不覺。王光福家庭條件蠻好的,他的父母是南下幹部,雖然已不掌權,家底還是有一點的,他們很早就替王光福準備好了婚房,準備抱孫子了,令人遺憾的是這個心願卻遲遲不能實現。王光福的父母托了不少人關心兒子的婚姻問題,他們也托過俞智麗的嫂子。俞智麗的嫂子覺得把俞智麗介紹給王光福是非常合適的。如果俞智麗沒那事,她當然不會這麼想,但現在對俞智麗來說,嫁一個老實人是最現實的事。

    一個月後,俞智麗和王光福迅速地結婚了。他們結婚沒有任何儀式,甚至連自己的家人都沒有宴請。結婚喜糖他們還是送的。他們各自的鄰居、親友、單位的同事都收到了他們的喜糖。對俞智麗來說,這次婚姻是一次刻意的逃避,沒有經過深思熟慮。這次婚姻是無可選擇的選擇。第一眼看到王光福時,她就覺得王光福確實是個老實的男人。現在,她對那些男性氣十足的男人充滿了畏懼,她很難同那種類型的男人相處,在那種男人面前,她除了顫抖,不會有其它美好的感覺。這個王光福卻一點男人的霸氣都沒有,她甚至感到自己比王光福更有力量,她可以居高臨下地對待他,可以對他發一些脾氣。她對親近的人總是要發脾氣的,越親近脾氣就越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覺得王光福像她的一個親人。

    他們結婚的那個晚上,王光福小心翼翼的表現讓俞智麗十分感動。在她的身體深處,那晚的傷害一直存在,所以,當王光福的手伸向她時,她顫抖起來。她想控制自己的顫抖,但身體不聽思想的使喚。王光福開始表現得猶豫不決,他喘著粗氣,可憐巴巴地看著俞智麗,他也沒問俞智麗究竟是為什麼。一會兒,王光福就強忍著平靜了下來。反差是如此強烈。俞智麗知道自己的身體對男人意味著什麼,她相信任何一個男人見著她的身體都會成為一隻惡狼。她忍受過這樣的粗暴。那件事給她的記憶是:男人是粗暴的、鋒利的、邪惡的,甚至是仇視女人的身體的。但現在這個王光福卻如此膽怯,如此地在乎她,在他有權對她蹂躪的時候,居然放棄了。她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她感到自己對男人確實沒有興趣。王光福草草了事了。一會兒光福可能睡著了,他的呼吸變得綿長而深沉。她沒有睡著。她睜開眼睛,望著屋裡的一切。對這屋子她還有點陌生,結婚前只來過一次。王光福帶她來主要想知道她對這房子是不是滿意。她當然是滿意的。婚後要用的日常用品都是王光福採購的,俞智麗沒有參與。所以,屋子裡的傢俱都透著陌生的氣息。

    結婚後,俞智麗變得平靜了。婚姻帶給她內心的寧靜讓她吃驚。她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這麼寧靜了。她記得她的身體裡面似乎一直有一股力量像爆發的山洪那樣在橫衝直撞,現在,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非常清爽、舒展、有韌性。這種感覺就像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一樣令人感到溫暖。

    王光福確實對她很好,他幾乎不要她幹任何家務。所有的事他都給你解決了。她不用早起,因為她起來的時候,泡飯熱好了,油條也買來了。她甚至連衣服都不用洗,王光福把她的內衣內褲都洗好了。

    她想,她的新生活正式開始了。雖然現實同她原本想像的有距離,但她全盤接受了。她想,在沒結婚之前,也許生活有多種可能,結婚之後,生活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動了。她將在這屋子裡和這個男人過完長長的一輩子。她想,她現在同任何一個女人沒有區別,她走的就是所有女人都要經歷的路。不出意外,她會有一個孩子。她想像未來孩子的模樣,但她什麼也想不出來。

    雖然她對性沒多少興趣,但她還是不拒絕和王光福溫存一番的。這個時候,她會想起她的母親。母親正在遠處看著她。她在心裡說,母親啊,原諒我吧,我現在過得很幸福,我知道這是你願意看到的。有時候,她還會突然想起那個關在監獄裡的男人,想起在審判會上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讓她極不舒服。她總覺得那眼睛裡有一些別樣的信息。她試圖讀懂它們,但她無能為力。她就開始竭力地把它們從意識裡摒除。可那雙眼睛非常固執,像釘子一樣牢牢地紮在她意識的深處。她在心裡暗暗罵道:「你這個流氓,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一會兒,她又說:「你看吧,看吧,你以為可以毀了我,但我現在過得很好。」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