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有罪 第12章 第十章
    清水從蓮蓬頭裡衝下來,落在俞智麗的身體上。俞智麗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漏了的桶,水正從身體裡面溢出。兩天以來,俞智麗只要一有空就去衛生間沖洗。她總是用肥皂擦洗自己的下體,好像那個地方成了一個垃圾場,如果她不打掃就會臭氣熏天。過了幾天,那種內心的疼痛感慢慢消退了,變得很麻木,但這種麻木讓她更體驗到一種絕望的氣息。這幾天,俞智麗的情緒反覆無常。她常常獨自流淚,好像她的身體裡充滿了水分,不流點出來會憋得難受,好像哭泣成了她惟一的樂趣。有時候,王艷來看俞智麗時,俞智麗說著說著就要哭泣。當然俞智麗只對王艷哭。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出的事。

    也許是因為絕望,也許是因為她長時間浸在水中,俞智麗發燒了。俞智麗的母親很擔心,讓俞智麗去醫院,但俞智麗不肯去。家裡人開始不知道俞智麗出事了,只覺得俞智麗這幾天脾氣有點怪。幸好,俞智麗在機械廠是負責配藥的,她自己配了一點針和藥回家。

    俞智麗躺在床上打吊針。她的臉色蒼白。因為整天躺在床上,她的頭髮雜亂無障。她總是雙目無神地望著鹽水瓶,眼裡似乎沒有一點生命的樂趣。

    王艷告訴俞智麗,電視台和電台將直播嚴打公判大會。王艷希望俞智麗親眼看看那個人可恥的下場。一九八三年,這個城市電視機還沒有普及,錄音機才進入尋常百姓家,所以親眼看到公判大會的畫面是有點困難的。王艷知道俞智麗是不會去現場看的。如果去現場她非暈過去不可。王艷實在太想讓俞智麗看到公判大會的情景了。王艷有著比一般人更強烈的正義感,她對那些犯罪的人非常痛恨,她因此認為俞智麗親眼看見那個人被判刑會減輕她的傷痛。

    王艷和俞智麗家都沒有電視機,為了能讓俞智麗看到公判大會實況,她想到了劉重慶。王艷知道劉重慶交友廣,他搞到一台電視機是沒問題的。果然,劉重慶一口答應了。劉重慶笑道,是不是想看公判大會?王艷笑著說,是呀,我就是要親眼看到那些壞蛋的下場。劉重慶說,你很有正義感呀。王艷是在文化館找到劉重慶。劉重慶讓王艷在他的辦公室呆一會兒,他就出去借電視機去了。大約半個小時後,劉重慶果然借了一台黑白電視機。王艷從來沒碰過這玩意兒,不知道怎麼使。劉重慶就一一講給王艷聽。當劉重慶認真地講解著使用方法時,有一刻,王艷走神了,她想,這個劉重慶,都說他吊而郎當,其實還蠻細心的。劉重慶講解完後要親自送到王艷家裡去。王艷拒絕了。王艷是自己抱著電視機走的。由於電視機壓著肚子,她的胸脯十分誇張地往外突,胸脯置於電視機上,一顫一顫的。王艷注意到劉重慶一直盯著自己的胸脯看。她的胸脯因此有點微微發熱。

    嚴打公判大會在第二天上午九點正式開始了。黑白電視機的圖像不是很清楚,個別地方圖像有點變形,但審判現場的基本情況還是一目瞭然的。就像她們預料的,公判大會現場十分熱鬧,四周全都是市民。電視機裡,躦動的人頭不斷地在向遠方延伸,望不到頭。王艷從來沒見到過這麼多人,好像整個城市的市民這會兒都聚集到了那裡,好像公判大會是一場全民狂歡活動。王艷看到,這會兒俞智麗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銀屏,好像在辯認著什麼。

    待一個領導闡述完嚴打鬥爭的偉大意義,實質性的審判正式開始了。所謂審判其實十分簡單,沒有證人,沒有辯護,只宣讀犯罪人承認了的罪責及刑罰結果。宣讀審判的人也不是法院的,而是公安局的局長。這當然是由一九八三年的現實決定的。這樣大規模的群眾性的鬥爭是無法逐一審判的。公安局長操著外地口音,聽來有點滑稽,但他在宣讀時,現場肅靜,這使他滑稽的口音依舊顯得莊重無比。當宣讀某個罪犯的罪行時,電視鏡頭就對準那個人。罪犯們一律被剃了光頭。第一個出現在鏡頭裡的罪犯的態度十分驕橫,他抬著頭,目露凶光,對判決顯然不以為然。當公安局長在最後宣佈該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時,該罪犯突然高呼口號:腦袋掉了,碗大一個疤,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他還沒喊完,就被身後的兩個警察擊中後腦勺,再也說不出話。但大多數罪犯看上去都有點魂不守舍,滿臉沮喪,沮喪中似乎還有點什麼盼望。當宣判他們時,他們的眼中有那麼一點灼人的亮光,好像他們這會兒還在希望著一個無罪的判決。像第一個那樣的英雄好漢畢竟不多,有幾個罪犯,當聽到自己被判了死刑時,當場就精神崩潰,癱瘓在地。公安迅速把他們押送出了宣判現場。

    王艷一會兒就找到了判決次序的規律。她發現在前面宣判的都是些殺人越貨的重罪。比較輕的罪犯放在後面。王艷把這個判斷告訴了俞智麗。俞智麗沒反應,她的臉色看上去非常蒼白,眼睛一眨不眨,機械地盯著電視機,就好像電視機裡有一根線牽著她,讓她變成了一個木偶。王艷又說,審判那個人恐怕還得等一會兒。

    當電視機裡終於出現那個叫魯建的人時,王艷驚叫了出來。她幾乎認不出那人了,那人瘦得不像樣子,看上去像是老了整整十歲。她對俞智麗說,就是這個人,我都快認不出來了。由於激動,俞智麗的臉微微泛紅,同她流淚過多的眼睛的顏色一致。她似乎有點冷,雙手抱胸前。她的身子也在顫抖。

    審判還在進行。那個人一直低著頭。俞智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就在對他的審判快要結束的時候,那個人抬起了頭。電視裡是那人的面部特寫。俞智麗注意到了那個人的眼睛。那眼睛竟讓她驚慌。那是一雙絕望的眼睛,眼神裡面有著哀怨和不平。就好像這個人知道俞智麗正在看著他,他的眼睛正穿越銀屏,固執地看著俞智麗。俞智麗覺得他的眼睛十分無邪,像一個孩子。是的,從這個人的臉上你感覺不到他是個犯人,倒像一個天使。公安局長正在宣讀他犯事前後的種種醜態,但他好像並不在聽,他好像在抓緊這個關頭同銀屏前的俞智麗做著最後的交流。俞智麗發現他的眼神越來越明亮,眼神裡似乎浮現一種嘲弄。俞智麗突然感到自己似乎處在他的下方,受到他的審判。這個想法讓俞智麗感到心慌。俞智麗對自己一直認定的事實發生了懷疑。此刻,看著這雙眼睛,她的內心深處充滿了自我懷疑。

    前不久,俞智麗在靜養的時候,王艷曾帶著一個油頭油腦的男人來看她。這個男人自稱是魯建的朋友,他是來替魯建說情的。這個男人把一樁罪惡的勾當虛構得像一個童話。這傢伙有著酸不拉幾的表演天賦。他自以為很有說服力,他表情誇張,說話的速度極快,他的樣子就好像是在做一場偉大的愛情報告。鬼知道他是怎麼編出來的。他竟然說俞智麗冤枉了魯建,那是天大的冤枉!他竟然說那個叫魯建的人跟蹤她並無惡意。不但沒有惡意,他這樣做是因為愛她。他還默默地為俞智麗做了很多事。比如,俞智麗的自行車胎沒氣了,他會偷偷給她把氣打滿;俞智麗的辦公室的窗玻璃不知給哪個小子砸了,他發現後偷偷給她換上;有一回機械廠出了事故,送傷員去醫院,一時找不到車,就是他騎著板車把傷員送去的——俞智麗沒認出他來。他已經喜歡她快一年了。當然他這完全是單戀。「其實魯建一直偷偷地喜歡著你。

    你是西門街的大美人,暗地裡喜歡你的人一定不少,你也許不會在乎,但我敢肯定,魯建是最在乎你的一個,他真的願意為你去死。這話他親口對我說過。你不知道魯建是個害羞的人,一個害羞的人說這樣的話說明這種愛是多麼強烈。告訴你吧,說這話時,魯建像一個大情聖。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魯建不可能強姦你,你……」誰願意聽這樣的天方夜譚呢?特別是聽到強姦這個詞——聽到這個詞俞智麗覺得有一把刀子在她的身體上切割,俞智麗的憤怒突然不可抑制地湧上心頭。如果可以這樣虛構,那也太厚顏無恥了。「滾!」俞智麗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然後掩面大哭起來。但那個人沒走,他說俞智麗冤枉了魯建,現在只有她能救他。「你就救救他吧。」他說。俞智麗不相信他說的。幾天以後,王艷告訴俞智麗,當魯建知道俞智麗拒絕撤消案子,他就叫來警察認了罪。聽說魯建那會兒眼中沒有一絲光亮,警察問什麼,他就承認什麼。俞智麗說,他這是罪有應得。

    現在,在屏幕裡面的那雙眼睛的逼視下,俞智麗的臉越來越紅,她的內心突然有一種不踏實的驚慌之感。她感到對他是否真的幹了那樁事有點拿不準。她感到茫然。她有點堅持不下去了。她突然怒氣沖沖地說:

    「關了關了,有什麼可看的。」

    俞智麗說著伸手關了電視機,圖像在啪的一聲響過後消失了。王艷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俞智麗的這個反應有點突兀,就好像誰突然得罪了她一樣。她一個人跑出房間。王艷不能理解俞智麗的舉動。王艷覺得自從俞智麗出了那事後變得越來越怪了。她的行為時常不合情理。

    「你怎麼啦。」王艷追了出來。

    「沒事。」俞智麗的眼裡已掛滿了淚水。

    「你不要太難過了。那個人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他被判了八年。」

    「王艷,你不要說了。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那個人終於被送入牢房。但那個人好像並沒有遠離俞智麗,那個人的那雙眼睛時刻伴隨著她。俞智麗一直想把這眼睛趕跑,但那眼睛遠比她想像得要來得固執,她無法將它們揮之而去。她因此常常回憶自己遭殃那天發生的事,她覺得一切像夢一樣,有一種不真實之感。她想,這就是生活,你無法清楚判斷某件事。她知道,這件事會像夢魘一樣一直跟隨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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