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春天的一個晚上,俞智麗結束了機械廠辦的一場集體舞會,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是一九八三年。那時候,俞智麗在機械廠的衛生室工作。一九八三年,人們精神振奮,意氣昂揚。俞智麗感到身體裡總是湧動著什麼,有一種蓬勃的歌唱般的氣息,好像身上正有一些像五線譜一樣的蝌蚪在跳蕩。
這天,她走進了共青林。她也喜歡共青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同樣有一種光明之感。這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俞智麗穿著裙子。她真的喜歡這裙子。她是從文化館的劉重慶那裡弄來的。劉重慶在文化館搞攝影,俞智麗是通過王艷認識他的。劉重慶經常去南方,搞些時髦的服裝,供姑娘們拍照片用。一九八三年,這個城市還很樸素,姑娘們或穿著軍裝或穿著那種碎花的人造棉襯衫,人們很少見到如此美麗又如此暴露的裙裝,王艷和俞智麗都夢想擁有這樣的服裝。王艷和俞智麗在劉重慶那兒拍過幾次照片後,就混得很熟了。王艷有一次拍好照後不肯再脫掉那些服裝,她發嗲道,劉重慶,你就送給我們吧。劉重慶知道這兩個小女人早已覬覦這些服裝了。他答應了她們。她倆確實是美人。俞智麗比較內向,穿上衣裙後她的女性味更加突出,她的臉看上去瘦,但身體比較豐滿。不過王艷也很有特點,王艷比較外向,因此看上去有一種嫵媚之感。劉重慶喜歡這些美麗的小妞。
她們時髦的打扮迅速引起了西門街的注意,特別是小伙子們,每次她們穿著這些服裝招搖過市,小伙子們都會發出輕浮的叫囂聲。姑娘們對她們是既不屑又羨慕。而大多數人則開始把她們看成是壞女人了。他們指指點點,以為世道將在她倆的奇裝異服中崩潰。她們對此渾然不知,或許知道,但她倆根本無所謂。她們的身後常常出現一群小伙子。小伙子們有時候長時間地跟蹤她們。她們則抬著高傲的頭,一臉的厭惡,但內心無比興奮。她們對小伙子們的輕浮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們的尖叫讓她倆的步子邁得更加妖嬈。
但當俞智麗單獨一個人上街的時候,她有點害怕小伙子們跟蹤。對那些野心十足的男人,她本能地感到危險。但如果後面沒有人跟蹤,她又會感到十分失落,感到渾身沒勁。後來,她意識到她其實喜歡這種危險的氣息。這種危險讓她感到充實。她單獨一人的時候變得習慣這種危險了。她覺得自己有點怪異。也許還有那麼一點輕佻。
現在,俞智麗剛從機械廠的舞會上出來,時間是晚上,已過了十點,她進入了共青林。所謂共青林,顧名思義,是由共青團組織所植的一片樹林。這一帶地處北郊,這裡原是一個湖泊,後來這個湖泊被填平了,成了一個垃圾場。垃圾場影響市容,共青團組織號召全市團員義務植樹,種上了這片樹林。也許因為這裡做過垃圾場,土地肥沃,種上樹林後,樹木茁壯成長,現在已是十分茂密,走在林子中間的那條水泥路上,你幾乎看不到天空。俞智麗這會兒就走在這條看不見天空的林中道路上。
後來,西門街道的人說,俞智麗是活該,她穿著這麼裸露,又走在如此陰暗的路上,不出事才怪呢。她為什麼要裸露她的大腿呢?好像全中國的婦女只有她有大腿一樣,好像她不露大腿男人就不知道她是女人了一樣。別看她的眼神比較冷淡,可誰都看出來了,那冷淡背後的輕佻。瞧她走路的樣子,屁股一翹一翹的,不被強暴才是怪事呢。有一個婦女說,如果我是男的,我都想操她一把。但不管怎麼說,一個姑娘遭遇這樣的事件是不幸的,是令人同情的。就在俞智麗走在有著純潔名字的共青路上時,一個男人從林子裡竄了出來,迅速摟住了她。
她幾乎驚呆了,她這才知道她以為一直還在遠處的叫危險的東西像一個巨大的黑幕那樣迅速覆蓋了她。她感到自己進入了某個羅網之中。那危險現在變成了水,她就浸在這水之中。她覺得自己在沉沒。她感到喘不過氣來。她像一隻氣球那樣在膨脹。她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匡當。她感到自己像一塊玻璃那樣被砸碎了。一切都在碎裂,連她的感覺都碎了。她集中不了意識。她嗅到男人的暖烘烘的汗味是碎裂的,他的那張臉是碎裂的,他像坦克那樣的軀體也是碎裂的。她知道他沒有碎,碎的是她的知覺。她要讓自己的知覺縫合。她要抓住他。但他顯然在遠去。像一陣風一樣在飄遠。他從那些茂密的樹蔭裡上升,飛昇入天空。她看到他在天空中消失。天空白得耀眼。她暈過去了。
當她醒來的時候,她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1983年,社會生活還非常保守,一個姑娘的失貞是一件天大的事。俞智麗覺得暗無天日。天塌下來了啊。雖然她的意識開始連成了片,但她覺得她的身體依舊破碎著。她開始跑,她像一個越獄的逃犯一樣,惟一的念頭就是逃離這個危險之地。她聽到自己破碎的身體像一輛老爺汽車一樣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就好像每一個部位都破損了。她不知道跑向哪裡。路上的行人已經很少了,空氣裡有了某種植物的氣息,這植物的氣息從她破碎的身體裡穿過,讓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骯髒無比。現在快到十一點了,她一直茫然地彳亍在街頭,她的思緒飄拂。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她知道出了什麼事,並且她認定是誰侵犯了她。就是那個高大結實,一臉的鬍子,有著混亂男性氣息的男人。這段日子,這個男人一直跟蹤著她。他不認識這個男人,他顯然不是西門街的,她也沒去打聽這個男人的來歷。她注意過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單純、固執,非常深情。他的眼睛讓她想起她讀初中時隔壁班男孩,那個男孩遠遠地注視她時也是這個樣子。這種注視讓她感到自己的肌膚正在被人撫摸。她曾經想過,這種注視可能會引來麻煩。她知道被一個男人跟蹤要比被一群男人跟蹤危險得多。可是她變得有點喜歡這種危險氣息,這種雖然有點危險但離真正的危險還是有距離的氣氛。但是,沒想到麻煩真的降臨到她的身上。
她想起來了,這天晚上,那個人一直跟蹤著她。她走過西門板橋時,他跟著她;她走進第一百貨商店,他跟著她;她來到東大門,他還是跟著她;甚至就在剛才,他快要走進共青林的時候,她還在共青林的邊上見到過他。想起這一點,她非常絕望。這個人竟然會幹這樣的事。說實在的,她差不多已習慣於他的跟蹤了,在那危險的氣息之中,她也體驗到某種溫暖的感覺,一種被人深情注視後發現自己有價值的感覺。她不喜歡他結實的身子,這個身子確實危險,她喜歡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多麼清澈,像一個孩子啊。沒想到的是這個人竟幹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她恨透了這個人,她覺得自己完全被他糟蹋了,她轉眼之間變得一錢不值了。這個時候,她的腦袋有各種各樣的念頭,甚至死亡的想法都在她的頭腦中一閃而過。她感到穿在她身上的裙子像一個辛辣的嘲諷。
後來,俞智麗想到了王艷,她需要找一個人訴說她的痛苦。俞智麗失魂落魄地來到王艷家,她見到王艷就抱住王艷失聲痛哭。王艷遇事一般特別冷靜,她不知道俞智麗出了什麼事,她沒問她,她讓俞智麗在懷裡哭個夠。她同時察看著俞智麗身上有什麼不對。俞智麗身上有血跡。她敏感地意識到俞智麗出了什麼問題。這會兒,俞智麗的身子在抽搐,她用手在俞智麗的背部安撫。王艷想,待她稍稍平靜一點再問她吧。過了很久,俞智麗不但沒有平靜,情緒反而越來越激烈。王艷也是個性急的人,她等得不耐煩了。她問俞智麗究竟出了什麼事。俞智麗又無聲地哭了起來。那哭聲雖然很輕,但有著刺刀那樣的鋒利,讓王艷覺得肌膚疼痛。由於哭泣,俞智麗的呼吸顯得極為急促。
待知道怎麼回事後,王艷不知怎樣安慰俞智麗。俞智麗似乎已不要安慰,她已停止了哭泣。她的眼中閃爍著寒光。她說,她要告他去,他得為此付出代價,我得叫他坐牢。王艷感到這樣做似乎並不合適,這種事傳出去對俞智麗沒有好處。但俞智麗的主意已定。俞智麗看上去文靜,其實內心十分剛烈。此刻她的內心燃燒著強烈的復仇慾望。她的表情似乎在說:不看到他被懲處,她還不如去死。王艷瞭解俞智麗的性格,她知道勸也沒用。她只好陪著俞智麗去了西門派出所。
第二天,俞智麗聽說那個人被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