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康對父親牴觸和王世乾老人有關。由於王世乾老人對俞智麗的態度比較曖昧,陳康一直對老人很反感,經常譏諷老人。有一天,王世乾突然對陳康發火了,並且說出了一個令陳康不能接受的秘密。老人說,他的眼睛是陳石刺瞎的。當時,陳石在老人家抄家,偷偷地把一幅齊白石的畫藏到了自己的懷裡,剛好被老人看到。後來,陳石在老人被吊起來時,趁機刺瞎了老人的眼睛。
陳康一直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不能接受父親是這樣的人。他覺得老人有可能撒謊,因為他曾聽俞智麗說,當年老人吊在樑上時還蒙著一隻麻袋,老人是不可能看見是誰刺瞎他的。但這件事對陳康的影響很大。那段日子,他有點神經兮兮的,他依稀記得家裡好像確有一些古畫,其中可能有齊白石的,他翻箱倒櫃尋找,但沒找到。他想,也許老人搞錯了,他的父親並沒有偷他的畫。雖然心裡這麼自我安慰,但自此以後,他總覺得父親很怪異,有一種不潔的感覺。
最後一批客人到了。這些最後到來的體面人物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頭髮不多卻梳得油光光的老頭子。他身材矮小,胸挺得像一張反弓,頭永遠高昂著。他是原市委副書記,現任政協主席丁南海。他快六十了,馬上就要退休了。但看他的樣子,你會覺得他還打算幹一輩子似的。他也是李大祥父親的部下,據李大祥說,他父親生前最瞧不起的就是他,因為這個人一旦被國民黨抓了,就會痛哭流涕,一副悔恨莫及的樣子。不過,這個人雖然這副熊樣,但機密倒是沒交待出去。文革時,這個人理所當然受到衝擊。紅衛兵小將把他押出來,問他有沒有和女秘書睡過覺。他開始不說,但經不住紅衛兵的暴力,交待了。他說,我只摸過女秘書的屁股,沒和她睡過覺。一度這句話成了這城市流行的經典話語。文革結束,他重新上台後,據李大祥說,他就好女人,當然現在不是摸摸屁股就夠了。他看上去挺和善的,他的眼睛很明亮,有一些女人式的善意。他應該是個心腸不錯的人。
這一桌的其它人都有值得一說之處,這裡有的是李大祥父親的養子,現在也都當官了;有的是李大祥父親曾提攜過的人。各人背景不同,但有一點相同,他們都覺得有必要出席這個婚禮,並以出席這個婚禮為榮。還有一點相同之處是他們這會兒說的話都圍繞著政協主席的話題打轉。不斷有乾燥、突兀的笑聲從屏風那邊傳來,如果仔細傾聽,你會發現這笑聲中蘊含著恭維和獻媚。笑聲有一種像剛放出的屁一樣的暖烘烘的曖昧的氣味。
大約在六點鐘的時候,婚禮正式開始。婚禮是東方機械廠廠長主持的。他歌頌李大祥和新娘美好的愛情時,眼睛卻一直看著那些領導,就好像他正在向領導匯報工作,好像李大祥的愛情是東方機械廠最偉大的成就。群眾也很配合,廠長用誇張的語調頌揚新人時,群眾適時起哄,氣氛因此熱烈。新娘禁不住這樣的讚揚,她的眼睛、臉頰、脖子、雙手都是羞澀的表情,但李大祥的表情十分漠然,甚至有點不以為然,好像廠長在說的是另外一樁婚姻。群眾從這種反差中找到了自己的樂趣。他們覺得李大祥真的是個混蛋,這個時候都沒個正經樣。
就在這時,王世乾進來了。他進來時無聲無息,但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這婚禮的大廳暗了一下。大廳裡熱鬧的氣氛也停頓了那麼幾秒鐘。因為突然的安靜,每個人都在尋找安靜的源頭,他們都把目光投向瞎子王世乾。王世乾的表情非常嚴肅,但顯得很謙卑。瞎子的出現總有點突兀。連廠長的發言都停了下來。他的瞎眼向大廳掃視了一下,雖然空洞,但每個人好像感受到了他「銳利」的注視。
是俞智麗首先走向王世乾。俞智麗還沒走近他時,他已向她伸出了手。好像他知道這個時候俞智麗會來到他身邊。或者他有著另外一套不為人知的識別的系統。俞智麗握住了他的手。這時,李大祥的母親也過來和王世乾握手。王世乾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他說這些話時充滿了感激之情。俞智麗把王世乾領到屏風後面。雖然沒人同俞智麗說過位置的安排,但俞智麗認為老人應坐在那裡。他們進入屏風後,大廳裡頓時熱鬧起來,但屏風裡面突然變得異常嚴肅。政協主席站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老人。老人堅決不坐上席。他只是一個普通幹部。據說,王世乾和政協主席曾經共事,但王世乾一直瞧不上他。政協主席見王已坐定,不再客套。這些體面人物都認識王世乾,他的故事圈子裡的人都知道。現在他實際上被這個圈子拋棄了。氣氛有那麼一點微妙。大家開始勸酒,開玩笑。只有王世乾像祭祖用的牌位那樣一動不動。不知為什麼這一桌人都有點緊張不安之感。
陳康來到屏風後觀察。王世乾就坐在父親的對面,他雖然是個瞎子,但他似乎一直盯著父親,好像他的墨鏡背後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父親沒有多說話,也沒有和王世乾對視,好像王世乾並不存在。他開始按官職的大小在敬酒。他第二個敬的是王世乾,王世乾似乎對父親說了句什麼話,但父親只是謙虛地笑了笑。
俞智麗一直在忙裡忙外。她那認真的一絲不苟的模樣就好像她是李大祥的母親。她始終沒有入席吃一點東西。她時刻觀察著席間的情況,她總是最先出現在有問題的地方。現在她擔心屏風裡面出現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她知道老人其實不受歡迎,她替他難過。他這又是何苦來著,出席這種筵席又有什麼意思呢。想到這兒,俞智麗習慣性地抬頭看天。沒有天,天花板上吊著的燈光燦爛奪目。
就在這個時候,俞智麗覺得似乎有人正專注地觀察她。這個世界一直存在著這雙隱蔽的眼睛,讓他無處藏身。她有點心慌,但她在竭力控制自己。開始她以為是陳康。陳康是個有洞察力的傢伙。陳康的眼神總是讓她感到心慌。如果是陳康的話,那他可能在擔心她是不是累病了。她知道這個小伙子對她有一些非同尋常的情感,她從來沒有搞清楚這是一種什麼情感。他看她的眼神,溫和中有一些灼熱的成份,但她一直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她覺得他有點複雜,不過這年頭誰都有點複雜。當然,這種眼神對俞智麗來說並不陌生,自從她出了那樣的事後,很多人用這種灼熱的帶著慾望的眼神看她,好像他們有權這樣赤裸裸注視她。機械廠的人在背後說,陳康暗戀著她,他們說要是沒暗戀她,像陳康這樣的人是不會心甘情願同她助人為樂的。對這些閒言,俞智麗一笑了之。她在這方面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當她向那邊望去時,她發現注視他的不是陳康而是另一個男人。那人站在一個巨大的花籃後面,他穿著一件簇新的襯衣,襯衣的硬領抵著他的脖子,他的目光穿過花朵的間隙投向她,深邃而堅定。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她馬上認出了他,她的心狂跳起來,同時臉色煞白。就是從這一刻起,她的思維幾乎停滯了,她變得神情恍惚。她有點堅持不下去了。她真想逃走。可她咬牙堅持下來了。她處在一種不安之中,她雖然在盡力幫助新郎新娘做一些事,但她總是出差錯。
陳康注意到俞智麗的慌亂,他來到她身邊,關切地問:「你怎麼啦,生病了嗎?」
「沒,沒事,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