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出門後不久,俞智麗覺得自己也應該上班去了。她對著鏡子打扮了一下。早晨醒來寫在她臉上的疲憊被掩蓋在化妝品下面,她那張在未化妝時看起來輪廓有點兒硬的臉這會兒充滿了女性味。她今年三十歲,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算是一個很有風韻的女人。不過,她一般把自己打扮得比較樸素。她是去上班的可不是去演戲的。她打扮完後,就背上包出門了。在上班的路上,她不時地回頭張望。因為近來她老是覺得有人在背後跟蹤著她。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覺,這些年來她一直有幻覺。但像這樣被人跟蹤的幻覺好像還沒有出現過。所以,她傾向於確有其事。她因此感到很不安。這種不安的感覺近來是越來越強烈了。
俞智麗是機械廠的工會幹部。在工會呆過的人都知道,工會其實沒什麼事可幹,有也是一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如果想幹就多干一點,你如果不想幹,可以一整天坐在辦公室裡無所事事。但俞智麗總是很忙,因為職工們如果遇到什麼事都要找她幫忙。職工們認為俞智麗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你只要叫她辦事,她總會力所能及替你去辦。當然她辦的事也不是大事。比如,替一些工作忙的工人接送孩子。每個黃昏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令工會辦公室熱鬧非凡,好像這裡成了一個車站,一班客車剛剛到站。
如果廠裡有人病了,她就會代表廠工會去醫院看望病人,但通常是她自己掏錢買看望病人的水果。曾有一次,單位一職工的家屬得了一種罕見的奇怪的疾病,治療這種病需要一大筆錢,俞智麗不但組織廠裡的職工替這家人捐款,還獨自跑到附近的耶穌教會替這家人捐了一筆錢。俞智麗在幹這些事時一點沒有流露出自己有多麼了不起,相反,她似乎總是有一種辦事辦得不夠好的愧疚感,好像這些事就是她份內的事,她不去幹,世界會出什麼亂子似的。人們總覺得她身上似乎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同自己不一樣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卻說不上來。人們也就不去多想了,認為她生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俞智麗也有口碑不算太好的地方。在很小的範圍裡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說俞智麗在男女方面隨便。
俞智麗一般是提前到廠的。往日她到廠時,廠裡面常常空無一人。但這天,有人比她到得更早。這個人就是王世乾老人。他一個人站在廠門口,雖然是夏天,他卻穿著長袖子襯衣,襯衣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他一臉嚴肅,那雙被打瞎了的眼睛有著空洞的可憐巴巴的表情。可憐巴巴也許是俞智麗一廂情願的意會。在某些時候,俞智麗會突然感到那空洞的眼睛裡蘊藏著憤怒的力量。這令俞智麗比較順從他的意志。但大多數時候,俞智麗覺得這個孤單的老人很可憐。他的身邊放著一根木棒,那才是他真正的眼睛。俞智麗知道,王世乾老人是來領工資的。俞智麗多次對老人說,他的工資她會替他送過去的。老人堅持自己來領。他的行動是多麼不便啊。她來到他前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傳來粘糊糊的冰涼的熱情。他的手即使在夏天也是冰涼的。
俞智麗清楚,由於她長時間照顧他,這個可憐的老人已十分依戀她。他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可他「看」她時,那空洞的眼睛裡有著孩子式的深切的依戀。他確是個可憐的老人,沒結過婚,至今孤身一人,當然也不可能有子女來照顧他。本來憑他的資歷,應該是個大官了,可他什麼也沒撈著,還成了個瞎眼。
他曾是這個城市的地下工作者。俞智麗聽說,解放軍進城後槍決過不少人,而那張被槍決者的名單就是王世乾提供的。但誰能想得到呢,像他這樣的功臣,一個老革命,會在「文革」中吃盡苦頭。老人是「文革」最早揪出來被當作叛徒批鬥的人。俞智麗聽說,「文革」時,他們想盡各種辦法折磨老人。他們就把他的手臂反銬了,用鐵絲扣著他的十根手指,然後把他吊到車間的樑上。他的重量都落在他的手上,手指的關節都脫離了,看上去像橡皮筋那樣拉得足有一尺長。後來,他們用一隻麻袋把這個人的頭蒙了起來。老人有一次對俞智麗說,他這樣被掛了十五個小時。晚上,他不知是睡了還是昏迷了,他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像一枚針一樣刺入他的眼睛,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眼睛很熱,滿眼紅色,疼痛難忍。由於蒙著面,他不知道究竟是誰刺了他。「文革」結束,老人平反了,因為成了瞎子,他再也不能工作。組織最後決定,讓他住在干休所裡。干休所各方面條件好,有人服侍,作為一個老革命,組織上認為他應該有一個頤養天年的處所。
雖然干休所有人照顧,但俞智麗還是會抽空去看望老人的。想起這個老人幾乎失去了一切,俞智麗想為他做些事。這個可憐的老人並不討厭,他身上有一種清清爽爽的令人尊敬的氣質。他雖然瞎了,但他的臉很乾淨,身上有一種清涼的一塵不染的氣息。她不知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總之,他和那些混在社會上的男人不一樣,他有一種非凡間氣質。有時候,俞智麗會替老人敲敲背。有一次,當俞智麗敲背時,老頭的手朝後面伸了過來,開始在俞智麗身上輕輕撫摸。俞智麗看不清老頭的表情,他背對著她。俞智麗有點吃驚,想掙脫他,又有點於心不忍。老頭的手很溫和,他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她猜不透老人的心思。但俞智麗還是感覺到老人對她存在一些微妙的情感。俞智麗想,反正他是個瞎子,就讓他撫摸吧。這之後,他偶爾會這樣撫摸她。再出格的行為就沒有了。在此過程中,俞智麗當然也沒有任何性的感覺。她在這方面一直比較冷淡。當老頭的手在俞智麗身上游動時,俞智麗內心充滿了悲憫。寧靜的悲憫。
俞智麗去打開水的時候,路過財務科,財務科已有人了。她進去替王世乾領回了工資。回到工會辦公室,俞智麗對王世乾說,這是工資,你點點。王世乾沒有點,他收起錢。俞智麗坐在他對面。她不知該說什麼。一會兒,這個老頭摸出一隻紅包,遞給俞智麗。俞智麗馬上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明天晚上,機械廠一職工結婚,紅包裡面是賀禮。俞智麗不知道老人是從哪裡打聽到這事的。老人雖然瞎了,整天呆在干休所裡面,但機械廠發生的事他好像都知道。
「我聽說李大祥要結婚了。他爸我是認識的,當年我第一個被揪出來,他爸是第二個。」老人解釋道,「他爸是我的老領導。他比我更慘,他被他們打死了。」
俞智麗接過老人的錢。李家肯定沒有邀請王世乾。李家大概是不歡迎他的。現在好像大家都不太願意理睬他了。人是很勢利的。可老人還渾然不知。俞智麗替他難過。不過,她不想老人傷心,她決定把賀禮交給李大祥。她說,這幾天工會正在替李大祥張羅婚事,她會把紅包送去的。
老人滿意地點點頭,說:「這就好。想起他爸我就傷心。」
他說著站起來。他要走了。他這個人辦事乾淨利落,不會同你閒扯什麼。他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他是個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
俞智麗不放心老人一個人回去。她打算送他到干休所。老人沒有反對。只有俞智麗給老人做什麼事,老人不會反對。
去幹休所的路上,兩人沒有說話。許多人說和老人呆在一起感到彆扭,不知該同這個瞎子說什麼好,他們覺得瞎子好像還停留在過去的時光裡。俞智麗從來沒有這種感覺,相反,她從這種沉默中體味到老人內在的情感。他在她前面會變得比較安詳。俞智麗習慣於這種沉默。一直以來,她雖然給人一個熱心助人的感覺,但她其實是一個沉默的人,她只是默默地做,很少說話。但這會兒,她的心思並不在老人的身上,而是在她的身後,一百米或更遠的地方,她感到總是有什麼東西在跟蹤著她。她有時候會回頭張望,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她有一種不安和茫然的感覺。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她不敢往深裡想。她有點害怕。
半個小時後,他們到了干休所。老人的房間非常整潔,各類用具擺放整齊。每次,俞智麗走進這個房間,她都會驚歎,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要做到這一點是多麼不容易。這個老人身上有著諸多與眾不同的品性。老人一直是干休所讓人操心最少的一個,他很少麻煩服務人員,自己能幹的事他一定自己幹好。但他不太同人交往,言語很少。住在干休所裡的人都會有點寂寞,他們喜歡聚在一起,相互鬥鬥嘴,賭賭氣,他卻很少參與。干休所的人都有點忽略他,他們甚至覺得這個老頭也許並沒有瞎掉,他瞎掉的空洞的眼神祇不過是表象。
俞智麗由於心裡有事,她不想久留。她說:「我先走了,下次有什麼事打電話就可以了。」
老人說:「別忘了通知我喝李大祥的喜酒。」
俞智麗說:「不會。」
俞智麗突然感到心裡難受。她知道自己不僅僅為老人難受,還有別的原因,只是她現在拒絕自己往深裡想,她隱約感到有什麼事正在發生。她來到大街上。她習慣地看看天空。天空雖然灰濛濛的,好像很低,但同樣深不可測。她感到人世間的一切都深不可測。
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又來了,她的心頭一陣恐慌,不由地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