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河白日夢 第19章 第十九章
    3月19日錄

    大路想走,曹家不放他走。火柴質量不行,好一批,壞一批。壞的時候讓人沒辦法,擦不著火,一擦斷梗,擦著了火又亂滴,燒人衣服。二少爺說:不能讓他走,他一走前功盡棄了,別人使不動機器。大少爺說:那好辦,我們多給他錢。

    給錢也沒有多大用,他是真想家。鬧到後來,連吃慣的飯也吃不動了。他一直在等信。我又陪他去過一次槐鎮禮拜堂,教會的郵差說沒他的信,他一聽腿都軟了,在沒人的禮拜堂裡坐了半天。馬神甫人確實不壞,又送給他一罐奶酪。這一回沒讓饑民搶走,可是他回到榆鎮時間不長就拉稀了,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古糧倉的機器沒有停。我給他送飯的時候,他就搖頭歎氣,說:一樣!一樣!你、他、我,一樣!

    他的意思是離了他,機器照樣轉。

    我說:你,這!我們,這!

    他看了大拇指搖頭。

    看了小拇指,他笑了。

    他心裡還是那個老毛病。

    他喜歡少奶奶又怕這種喜歡離了譜。

    他受不了心裡那份折騰。

    曹家的人大老遠把他請來,使他,用他,管他吃喝,管他冷暖,可就是沒人問問他身子骨難受不難受。真要把他當個人,應該指點他到柳鎮東街去吧?進了東街,他又下不了決心,是嫌她們髒呢?還是嫌她們賤呢?他要真有那份念想,我再怎麼給他搗亂也沒有用。第二次去槐鎮路過東街,他的眼睛都不往旁邊看了。

    他寧肯一個人站在水缸裡。

    這叫潔身自好麼?

    大路的厚道說得過去了。

    你讓他怎麼能不想家!

    別怪我老提這件事。

    凡事都有個根兒。

    根兒呢?

    咱們得找它。

    難!

    比摸著自己的屁股找尾巴還難。

    不是沒有。

    是變成別的東西了!

    它換地方了。

    一天夜裡,二少爺不知道是太高興了,還是太難受了,終於露了自己人品的底數。我睡得不牢,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是女人。聲音不太大,就像在台階上差點兒踩著蜈蚣,又像抓蛐蛐,一翻石頭翻出一隻大尾巴蠍子。第二天早晨,我問五鈴兒:你昨黑間叫什麼呢?

    她臉紅了,支支吾吾不說話。

    我說:有人偷偷掀你被窩了吧?

    她說:壞蛋!

    我說:你不告訴我,我半夜裝鬼嚇你,嚇死你!快告訴我,你叫喚什麼?

    她說:不是我,是少奶奶。

    我說:她怎麼了?

    她說:我就告訴你一個人。

    按五鈴兒的說法,她聽到叫聲就從隔間跑到少奶奶屋裡去了。她看不見臥間裡的事,聽到少奶奶讓她出去她就出去了。她只看見了堂屋地上的幾隻碗和花檔架子上的一根絹帶。她說絹帶像根上吊繩,碗裡像是祭品,兩個人裡有哪個人要尋死麼?

    我說:你看花了眼了。

    她說:瞎說!我進去上吊繩還晃呢!一夜合不上眼,它老晃,嚇死人了。

    我說:你就是看花了眼了。

    她說:不會吧?

    我說:沒看準的事別瞎說,跟我說說也罷了,你敢跟別人說,我掐死你!

    我用兩隻手做了個合攏的樣子。五鈴兒很老實,你一嚇唬她她就害怕了。她不是怕你真敢掐死她,她是怕自己說錯了話,犯下什麼罪過。看她擔驚受怕的樣子,就像上吊繩是她掛在那兒的。

    這就對了!

    那天二少爺在火柴場張羅大小事情,跟往常沒什麼兩樣。他守著調藥糊的機器,手抓著搖把一直在搖,一邊搖一邊支使這個支使那個,什麼也沒有耽誤。少奶奶來送飯的時候,二少爺才顯得很沒精神,很弱,腦袋有點兒抬不起來。少奶奶也有變化,她不好意思看人,她躲大路的眼,躲二少爺的眼,連我的眼她也躲。別人吃飯的時候,她拿了個把子把剝了半院子的樹皮,五鈴兒跟她一塊兒把。吃飯的人都看著她,大概覺得有點兒奇怪。平常這時候,少奶奶是躲到陰涼地的竹椅上看書去了。我走到她跟前,對她說:留著讓他們干吧,您上那邊兒歇著去。椅子我給您擦乾淨了。

    她說:耳朵,你忙你的事情去吧。

    她看了我一眼。她眼睛裡的東西讓人難受。她看我是看一個知道底細的人。她在知道底細的人跟前裝不成樣子。還像往日那麼富貴漂亮,裡面可苦透了!二十歲的女人,再怎麼見過世面,性子再硬朗,也受不了男人這副怪做派吧?讀過女子學堂,自己把自己看得不低,嫁給留過洋的少爺,自己不把自己當神仙看就不錯了。到頭來碰上些奇奇怪怪的事,多好的夢也得破了!

    她剛剛嫁過來的時候,我們天天都能看到她天生的笑容。她笑得像個心裡不裝事的閨女。二少爺把她的笑容抹掉了。二少爺抓著稻草過河,以為抓著木頭,到河心才看出是稻草,一下子就掉到水底下去了。結婚救不了他的命。女人也救不了他的命。他的命在老天爺手心兒裡攥著,老天爺把他攥得出鬼,讓他丟盡了曹家的臉面,出盡了自己堂堂大少爺的醜!

    他還有臉慢條斯理地給火柴調藥糊。

    他還有臉跟我說:給路先生拿把椅子!

    他還有臉給父親和母親去請安。

    他還有臉把大路叫過去跟他下洋棋!

    最要緊的還有一件。

    他還有臉跟少奶奶睡一張床!

    他為什麼不真的把自己給吊死呢?

    我這也是瞎操心。他有臉沒臉關我什麼事?把他從少奶奶的床上羞下來,誰去?我去麼?我可頂得上少奶奶帳子裡的一隻蚊子?!

    少奶奶的哥哥到榆鎮來,我們才看到少奶奶有了往日的笑容。鄭玉松問她:日子過得好吧?

    她說:怎麼不好,好著呢。

    她哥說:在盆地裡過日子悶不悶?

    她說:悶什麼,榆鎮哪像外邊那麼亂。

    她哥說:男人沒用笤帚疙瘩捶你吧?

    她說:捶!怎麼不捶。比你捶嫂子捶得還厲害,捶得我滿世界亂跑呢!

    她說完咯咯大笑,大家也跟著笑。這是在左角院的廊亭裡,大家圍著鄭玉松聊天。二少爺和大路都在。她笑得很開心,像一朵花兒。我知道她在裝相,她不想讓家裡人看出她的苦處,甚至不想讓婆家人看出她的苦處。可惜她哥哥一走,她就不再笑。想笑笑不出來了吧?

    我要是她哥哥,能不為她高興麼?

    她裝洋蒜裝得真厲害。

    不是哪個女人都有這種本事。

    她把什麼都憋在肚子裡了!

    我佩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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