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錄
鄭玉松來榆鎮,除了探望妹妹,還在屠場買了五百斤臘肉,在扇場買了二百把扇子。他帶來的挑夫一個個膀大腰圓,走路輕得沒有聲音。他參觀了火柴場,問妹夫招牌上的公社兩個字是什麼意思。二少爺簡單支吾了一下,鄭玉松連聲說:好!這個名字好!以後我聚了人搞實業,也取這個叫法,大度!響亮!
這是第一個誇獎公社兩個字的人。事後知道了他是藍巾會的首領,想想,也就不奇怪了。
在酒桌上,鄭玉松跟大少爺商量,想勻點兒硫磺,結果弄得差點兒下不了台。大少爺說金子銀子我都能給你,就這個東西不能給。私賣硫磺犯法。
鄭玉松說:我不買你不賣,就當我是要飯的,你給我一點兒還不行嗎?
大少爺說:你幹什麼用?
鄭玉松說;過幾天我父親七十大壽,想糊幾個爆竹讓老爺子聽個響兒。
大少爺說:給你五斤夠用吧?
鄭玉松說:隨便,我琢磨你得給我一百斤呢!
大少爺說:你不如把我的腦袋拿了去。
倆人嘻嘻哈哈地下了台階。五鈴兒跟我嘟噥,說你們曹家人真是小氣鬼!我說:你懂個屁呀!硫磺是總督批的。給了人自己用什麼嗎?
她說:那麼大一堆,只給五斤?
我說:夠做十掛響鞭了,不少了。
我嘴上這麼說,心裡也覺著大少爺太小氣。我看二少爺變著臉,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送鄭玉松出去的時候,大少爺說:硫磺讓人查出來我不管,你招了我也不承認,我就說是你偷的。
鄭玉松說:我憑什麼招?我就說這是榆鎮曹光滿賣給我的金礦砂,要抓也抓不著我呀!
他們笑得挺快活,可是骨子裡都不滿意。曹家兄弟倆在夾道裡嘰嘰咕咕。我聽見大少爺說:你糊塗!你知道他做什麼用?你做得了人家的主嗎?
少奶奶從他們旁邊輕輕走了過去。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遠處有大路的口哨聲。
他要不想家立即就是榆鎮最快活的人了。
榆鎮最難受的人是准?
曹老爺?
太太?
二少爺?
玉楠?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
我!
是我!
別問為什麼。
別問。
難受是長壽的要素之一。
你還問麼?
我們來到柳鎮碼頭,在碼頭中間的旗桿上看到了幾個血淋淋的腦袋。旗桿底下有巡防營的兵站崗,站累了,在那裡蹲著抽煙。福居茶館的牆上有告示,等船的人圍在那裡看,有人大聲地讀出來。又是藍巾會。在蒼河上劫奪官船,被斬首了。我一眼看見人頭,本想讓轎子停到街裡去,可轎夫們見路上人多就把轎子放下了。二少爺和少奶奶走出轎子就看見了頭頂上的東西。少奶奶連忙背過身去。二少爺皺著眉頭,繞著旗桿把每一個腦袋的臉都看過了。沒有熟人。他忘了少奶奶,又繞著旗桿走了一遍。他的樣子很著迷,好像在琢磨圓滾滾的腦袋是怎麼掛上去的。
他去桑鎮給岳父拜壽,帶了滿轎子禮品,裡面有一百盒烏龍牌火柴。他們登上渡船的時候,少奶奶偷偷看了旗桿一眼。她怕血。我記得領她去看曹家的屠場,本來興致很旺,一見烏河裡淹的豬血就不想去了。
血不是什麼好東西。
人的腦袋生出來也不是給人掛著用的。
不過掛著自然有掛著的道理。
我等渡船漂過河心,就到福居茶館喝茶去了。離人頭太近,喝茶的人就不多,老福居不免罵街。他說:掛哪兒不好,掛我窗戶外邊,是我們看他們,還是他們看我們呀?你看那王八蛋,剩一個腦袋了還咧嘴兒笑呢!
一個茶客說:殺吧!要殺得完算新鮮!
老福居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茶客說:拿個三歲大的兔崽子來管我們,明明是氣數盡了,殺人有什麼用?
福居說:******!少在這兒說這個,你說點兒逛窯子戳婊子的事好不好?人家三歲大的小人兒當你祖宗當你爺,你管得著嗎?!
茶客說:我滾我滾,我把頭切下來掛著去。
福居說:掛著倒便宜,小心煮了你!
一隻老鴰在旗桿上飛,幾次拍著翅膀要往那些腦袋上落。站崗的兵和看熱鬧的百姓嗷嗷地嚇唬它,見它果真給嚇住了,都開心地笑起來。
那些頭砍下來時間不長,地上和旗桿上有滴的血。死人們看上去歲數不大,可是一會兒比一會兒老,等我離開福居茶館的時候,他們已經老得嘴都癟了。
掛著他們的是藍布帶子。
那是藍巾會的一個標誌。
平時繫在褲帶外邊當護腰。
舉事了就紮在頭上。
斬了首,用來掛腦袋。
四天以後,我又來碼頭接二少爺。二少爺沒有回來。只有少奶奶回來了。二少爺去了府城,說是跟著鄭玉鬆去張羅火柴的銷路去了。
少奶奶低著頭從碼頭上穿過去。巡防營的兵靠著旗桿,色瞇瞇地拿眼追著少奶奶。
大兵說:站住!****!
少奶奶沒站住,我站住了。
大兵說:不是我說的。
我看他,腿直哆嗦。
大兵說:是掛在這邊的那個腦袋說的。你告訴那個小娘們兒,今天晚上有八個鬼去找她,等著吧。
他見沒有人跟著他笑,就打了個哈欠,轉到一邊去了。那些腦袋終於成了黑不溜秋的東西,像爛了的南瓜,又像葫蘆蜂的蜂窩。
慘透了。
真是慘到家了!
老鴰落下來都沒有人管了。
能聽見它啄肉的聲音。
撲哧!
瓜漏了。
皇帝從此成了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