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錄
二少爺第三天午飯的時候回到榆鎮了。早晨,大路讓我把公社的人全都招呼到古糧倉,領著大伙把河灣裡的木頭碼到岸上來。從烏河上游漂來了一棵白毛楊,大腿粗細,過一會兒又漂來一棵。一共漂來五棵。大路在河岸上看了一會兒,跳起來,指著楊樹說:曹!曹!
午飯的時候,大伙跟少奶奶講著楊樹的事,二少爺從糧倉的豁口那兒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他又髒又累,眨巴著眼,像受了驚嚇。他誰也不看,跟大路咕嚕了一句就昏倒了,腦袋咚一下碰在木軌上。
我們把他抬到涼快的地方。少奶奶一直抱著他的頭。他的樣子跟柳鎮碼頭上的饑民差不多,腮幫子深深地陷進去,嘴唇上全是燎泡。
大路朝二少爺的臉吹口哨。
大夥兒都鬆了口氣。
可是少奶奶臉上沒有表情。她老摸二少爺的臉,好像不摸就不知道他是不是活著。大路走開,溜到機器後邊點了一支雪茄,看著抱在一起的少奶奶和二少爺。
我說:大路!
他嚇了一跳。
我說:背?
他說:背!
他明白了我的手勢。我讓他們幫助少奶奶把二少爺扶起來,我一貓腰,二少爺就壓在我的背上了。我心裡有愧。他壓著我能讓我舒服一點兒。二少爺睡了一天一夜。這段時間,大路領著人弄出了白白的火柴梗,用藥水泡,在烘房裡烘,一根一根成了象牙做的東西。我帶回角院一把,讓五鈴兒放在二少爺的枕頭邊上。我問五鈴兒,他看見以後說什麼了?
五鈴兒說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把每一根梗子都掰斷了,傻子一樣看木頭茬兒。少奶奶在旁邊掉眼淚。五鈴兒說:少奶奶心疼二少爺呢!
這都是我造的孽吧?
多嘴的奴才不是好奴才。
潑出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來了。
想想看,一根一根掰火柴,這樣子有什麼?孩子氣罷了。可你知道了一些底細,這樣子就不對了,就含了毛病了。毀了二少爺的,是命!讓少奶奶有了新眼光的,是我!二少爺動動手指頭都在少奶奶的注意中,我對不起他們誰?我對不起他們倆了!
我到現在也這麼看。
教訓只有一個,你最喜歡的人求你逼你說實話,只要你覺得划不來,你就對他們說謊。有時候,不說謊對誰也沒有好處。你覺得呢?
學著說點兒瞎話吧。
巡防營封著蒼河的碼頭,水路不通。在外邊收完了賬的大少爺,一直回不了榆鎮。他的妾等不到他回來就臨產了。我們隔著牆聽到孩子的哭聲,我說,又是個丫頭片子!炳爺揍了我一巴掌,我不說了。果然是個女兒。炳爺事後總拿眼斜我,好像那丫頭不是娘們兒生的,是從我嘴裡爬出來的。右角院的門鎖打開,把孩子抱給老爺太太看過,再鎖回去。曹老爺心情還好,還給女孩起了名,可是那把大鎖證明了他的不痛快。他不大計較這些身外之事,可八個孫女對誰都是太多太多了。
你就不能不想老天爺是不是在找你的麻煩。
老天爺找你的麻煩,就證明你做了虧心事。
你沒做虧心事,你就得琢磨琢磨上輩子做沒做虧心事。你自己琢磨還不夠,別人還要幫你琢磨,直到你覺得誰都對不住了才罷休。曹家的僕人和佃戶們就愛琢磨這些事。我也琢磨。可是曹家倒霉的時候,我從來不像別人那麼高興。大少爺風塵僕僕從外邊趕回來,那副樣子,只能讓我傷心。他看出事情不妙,可還是說笑話給大夥兒聽。他說:幸虧把頭夾褲襠裡來著,要不就見不著我老閨女了!他哈哈大笑,讓人身子骨跟著一震。同是一個爹媽,大少爺和二少爺的不同,讓奴才們怎麼也弄不明白。
大少爺得知弟弟造出了火柴,特意宴請了火柴公社的人。席上弄醉了好幾個。二少爺一根挨一根劃火柴,說:你看!光滿,你看。大少爺說:我看見了。別劃了。我都看見了,真好!
大路嘿嘿傻笑,後來吐了。
他喝不慣米酒。
大少爺講了藍巾會劫獄放人的事,少奶奶聽得很仔細。她還問:死人了沒有?大少爺說:不少死!藍巾會死了六個,腦袋在巡防營的船上掛著呢!
有人問:怎麼掛著?
大少爺說:掛著就是掛著,還怎麼掛著?
宴席上沒有人說話了。醉了的二少爺還在劃火柴。火柴頭裡攙了不同的藥面,冒出綠的光和藍的光。光裡的臉一張張都像厲鬼。只有少奶奶的臉,火花映上去,比平常還漂亮。大路看著她傻笑。
大路後來吐了。
他跟我說:我想回家了。
他吐了我一身。
大少爺沒有醉,可是舌頭像是讓馬蜂蜇了。他對二少爺說:就看你的了,你得想辦法讓她生個公的出來!
他人沒有醉,話可醉了。
二少爺說:咱們給火柴取個名字吧?
大少爺說:叫烏龍好不好?烏河的烏,龍王的龍。這是我給兒子起的名,兒子沒生出來,名字留著也沒用,我送給你們了。你們好好看,火柴造得越多越好,都是曹家的兒子呢!
醉醺醺的就把名字定了。
烏龍?這不是茶麼!
醒過來知道不好,也懶得改了。
那天夜裡,二少爺的屋裡有人劃火柴。間隔不長不短,老在劃。我覺得這麼玩兒的是少奶奶,不是二少爺,又說不清為什麼這樣想。我攀上房頂,一心要看個究竟。堂間裡沒有人。火柴光是從臥間裡射出來的。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堂間地上扔著一隻繡鞋。她孤零零,不知為什麼離床那麼遠。火柴光搖著,燃得很慢。
後來就漆黑一片了。
我的心裡擱著那只鞋。
仔細看我看不見的東西。
做夢的時候還在看。
鞋動彈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