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5日錄
大路發了脾氣。他發脾氣的樣子很怪,不摔東西,不大聲嚷嚷,說話比平時快一點兒,一下挨一下聳肩膀,還把手裡的雪茄啃鹹菜一樣一小塊一小塊咬掉,直咬到什麼也不剩。開始,誰也不知道他是發了脾氣。大家都以為他是嫌天氣太熱,熱得受不了了呢!
機器出了毛病。刨不出片來。大路把木頭用夾子卡緊,讓它跟著皮帶輪一塊兒轉,然後把刀片湊上去。木頭應該變成薄薄的一層,分五條向外卷,可是捲出來的不是五條,而是數不清的碎片,也不薄,有的木疤飛起來,打得房梁往下掉灰。試了許多次也不行。
大路把機器停了,嘴唇直哆嗦。二少爺走過去跟他咕嚕話,像平常那樣你一句我一句說著,大路咬一口雪茄仰著臉吐出去,吐了足有兩丈。不一會兒又吐了一塊,二少爺已經閉嘴,就聽見他說了。
口音比平時速度快,肩膀聳得很急,還老伸出三個手指,不知道是個什麼手勢。最後,他把雪茄塞在嘴裡嚼起來,剛要吐,少奶奶和五鈴兒從大門走進來,後面跟著挑午飯的用人。
大路愣了一下,跟誰也不打招呼,順著木軌走出牆豁子,一直走到水灣裡的木頭堆上。他還在走,隨著木頭倒腳,木頭再也禁不住他了,他就跳到水裡,往河對岸游。少奶奶問二少爺:怎麼了?
二少爺說:機器有毛病,他不承認。
少奶奶說:他怎麼說?
二少爺說:他說是木頭的毛病。
少奶奶說:你怪罪他了吧?
二少爺說:沒有。他自己罵自己。我看他有點兒著急。本來說三個月回國,現在看來回不去了。
大家圍在牆豁子那兒,看大路浮在河裡的腦袋。他搖來搖去的三根手指頭,原來是三個月的意思。這個老是嘻嘻哈哈一天到晚吹口哨的傢伙,看來是真的想家了。少奶奶眼裡有可憐他的意思。
她說:不要催他,慢慢來。
二少爺說:早知道他這麼沒把握,我就不雇他了。他老怪機器不好用。本來就是舊機器,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倒想看看他能怎麼辦?
二少爺沉著臉,有怨氣。少奶奶歪著頭看他的下巴,什麼也沒說。公社的人都覺著事情很不妙,如果機器都成了廢鐵,火柴造不出不說,飯碗都得砸了。他們撿了破布,很巴結地擦機器,飯也不想吃。他們可能是等著大路從河裡爬出來。這一下把二少爺惹火了。
他說:你們擦它有什麼用?你們有你們的活兒,機器的事不用你們管!
你看,他口口聲聲公社人人平等,到節骨眼兒就繃不住了。主子就是主子,跟奴才吃一樣的飯也沒用,干一樣的活兒也沒用。主子的血在他血管裡流著呢!
我一直沒弄清大路的身世。只知道他是二少爺留洋那會兒的房東的親戚,是侄子還是外甥記不清了。來榆鎮以前是有工作呢還是失業,不知道。有老婆沒有有孩子沒有,也不知道。不過,他在法蘭西鄉下有個老母親倒是真的。他給她去過信。那封信我見過,他指著信封跟我說:媽媽!這********字他說得很好聽。不管他在那邊是個什麼樣的傢伙,只憑他幹活兒不惜力的樣子,我就斷定他不是主子堆兒裡的人。
我敢說他是個奴才!
他吃飯打嗝。
他穿著褲子在河裡泡著。
他睡覺睜著眼。
他看少奶奶的背後偷看她的屁股和腰!
他站在水缸裡手淫。
他是個下賤東西!
這樣一來,他和我就差不多了。當我知道他跳到水裡去不是因為熱,是因為心裡不好受,因為想家,因為心裡邊太孤單,我就覺著彼此近乎了不少。他身上只有一點讓我很不舒服。他太強壯。往他身邊一站,我自己像只剛出殼的小雞子!在少奶奶跟前,我盡量不往他旁邊站。不得不站在一起時,我就想辦法踩一段木頭,或者乾脆站到台階上。我們都是奴才,我不想比他低!
大路泡在水裡不出來。我走到水邊,用手隨便指著河裡一個地方,大聲叫喚:蛇!蛇!
這是他能夠聽懂的一個字。
他發了瘋一樣往岸上游。
我得意地往牆豁子那邊看看。我滿以為能在少奶奶的臉上看到一個微笑。結果,我看到一張煞白的臉。我不得不撿一根樹枝,一邊在岸上跑一邊打水裡根本不存在的蛇。我叫的聲音比剛才還大,我說: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瞎了眼的小雜種!打著打著連我都覺著河裡真有一條蛇了。河裡全是綠顏色的大蟒!
你知道是竹子也沒有用。
打心眼兒裡害怕。
那張臉白得像骨頭。
鬧不清是怕什麼。
鬧不清。
那天晚上,我準備了艾蒿辮兒,想給大路的屋裡熏蚊子。他正趴在油燈旁邊寫信,讓我等一會兒。我坐在台階上,看水塘對面的燈光。二少爺和少奶奶在廊亭裡下棋,少奶奶坐在大路平時坐的地方。五鈴兒跟我說過,那種奇奇怪怪的棋,連她也能走幾步了。
大路寫好了信,出屋時衝我搖搖信封,說:媽媽!我也說:媽媽!我只是重複他的話,讓他知道我為他高興。我自己沒有媽媽,沒什麼可高興的。我在他屋裡點著艾蒿辮兒,拎著它沿牆根來來回回地走。煙嗆人,我大聲咳嗽,把眼淚都咳出來了。
我熏床底下,看見兩隻孤零零的皮鞋,它們顯得特別大,像兩隻小船。我突然想到大路的媽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正幹什麼呢?正想兒子掉眼淚呢吧?這麼想著,心裡酸溜溜的,覺得為幾台破機器操心受累的大路很可憐。我撩著衣襟為他擦淨了皮鞋。
我怕大缸裡藏蚊子,把艾蒿也伸進去熏了熏。缸裡空著,刷得很乾淨,缸後邊的牆上也很乾淨。大路常在烏河裡泡澡,這口缸要閒著了。
他們在水塘對面喊我。
我拎著冒煙的艾蒿走出去。
天上的月亮很亮。
煙嗆著眼淚止不住地向外流。我剛才可憐大路,站在月亮底下,我可憐我自己了。少奶奶坐在廊亭裡,我想站在她旁邊跟她說會兒話。可是,我一天到晚都忙什麼呢?我讓艾蒿熏得直噁心,我不是蚊子又是什麼呢?
二少爺說:耳朵!叫你你聽不見?!
我說:來了來了,您有什麼事?
他說:明天你不要去糧倉了,你替路先生把信送到槐鎮禮拜堂去,讓馬神甫轉給教會的郵差。聽清了麼?
我說:聽清了。
他說:早點兒睡吧。
我說:唉。
他們跟少奶奶坐在一塊兒,在一盞燈的燈光裡擺弄棋子。我不想別的,我就想站在少奶奶旁邊跟她說幾句話,說一句話也行。我想說:有蚊子,讓我給您扇扇子轟著吧?我不知道她會說什麼。
她只要笑一下我就知足了。
我把艾蒿扔水塘裡,它滋一下滅掉。我鑽回我的小耳房,躺在竹床上聽自己喘氣。我想到了曹老爺的話:人活著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半夜,我睡得正熟,大路來拍門。我讓他進來,點上燈。他的樣子很倦,坐在竹椅上比劃了半天,我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他睡不著,他決定親自去禮拜堂,讓我給他帶路,陪著他。我使勁點頭,他很高興。他坐在椅子上不想走,又找不著會說的話,憋得臉都紅了。他有很多的心事想對別人說,說不出,跟我說又不合適,不說又難受。他苦著臉抽雪茄,搖頭,慘笑,實在坐不下去就起身走了。他用手比了一個太陽升起的樣子。
我說:知道了。
他說:耳朵,謝謝!
他出門的時候在門上絆了一下,沒有摔倒。院子很快就安靜了。鎮街裡有更夫打鑼的聲音,嗡嗡的,讓人眼皮子發粘。我知道怎麼回事,心裡發空。大路不是想家,他是害怕了,頂不住了。
他想逃跑。
他不想惹麻煩。
這種事還用問麼?
他愛上了!
有什麼辦法?
人家愛上了!
他命裡注定跑不了。
完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