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我抓住過多少個偷方賊?沒一個連也得有一個排!沒什麼新鮮的,終歸都是一個錢字!皆為利來,皆為利往,金錢利益驅使下爹媽都能不要何況祖宗傳下來的配方?為一己之私慾,把老祖宗含辛茹苦的百年經驗倒手賣給洋人的大有人在!」五爺揚起手放在嘴邊晃了晃,「我跟你說,十個裡有九個都是內部人,監守自盜!你就從內部捋吧,保準兒錯不了!」
那劍嘿嘿一笑:「您說得有道理!」
「可不!咱們剛才提到的那個杜老師不就是,以前總廠研究室的主任吶!還是歸國華僑,那麼好的一個人,平日斯斯文文的,街坊之間打個照面他總客客氣氣,誰家有個馬高鐙短他都義不容辭,還寫得一手好字,趕上過年,整條南門倉胡同的對聯都是他的,樣兒都不帶重的。扒拉扒拉全廠職工的腦袋,打死誰誰都不信杜老師也能出賣配方,可那又怎麼樣?不照樣被牽連進盜方大案,唉!最後落了個獄中羞憤自縊的下場。」五爺一聲長歎,眼神甚是發直,那劍還從未見過父親有如此惋惜的表情。
畢竟在這世界上誰都樂意侃火燒赤壁,誰都不願提敗走麥城。
那劍喃喃地問:「後來我就再沒見到過他兒子,他們家什麼時候搬走的?」
「什麼時候搬走的?一夜之間!那時你還小,哪記得住啊。給杜老師辦完後事,他們娘兒倆一夜之間就悄沒聲息地搬走了,房子交了房管局,屋裡一樣傢俱都沒帶!」五爺手一揮。
那劍瘦削的臉頰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我記得九四年不是翻案了嗎?是藥劑科的一名技師干的,偷了杜老師的保險櫃鑰匙,把配方賣給了台海。」
「是啊!這一晃都過去小三十年了。」五爺望了一眼並肩的那劍,「他兒子要是活著估計也得有你這麼大了。哎,我這輩子做過的後悔事沒幾件,杜老師算上一件,當初真不該草率地把他交給公安,要說也沒轍!處在那個年月……」五爺緊緊地盯著地面。
「咳!提這個幹什麼?走,走,進屋吃餃子去!」
一盤盤「喘」著熱氣兒的餃子端上了八仙桌。
「我五嬸調出來的餡兒就是他媽的香!吃了幾十年,依然這個味兒!」關子靜連連讚不絕口,興奮之餘還特隱晦地來個「他媽的」,怕把朵朵帶壞,那三個字吐得細弱蚊聲,不用心聽絕對聽不真切。
從小,關家的幾個孩子基本上都是吃著五爺家的小飯桌長大的。
子靜揀著模樣順溜兒的,當然不是她包的,緊往朵朵的碟子裡撥,兩人的腦袋擠在一起,一邊酣暢淋漓大吃特吃一邊嘰嘰喳喳說笑不停。
那劍卻悶吃不語,他沒太敢多抬頭,因為一抬頭就能直視到對坐的關子靜,尤其是她的眼睛。就在幾分鐘前,他的意識還在恍惚,彷彿是被面前的餃子熱氣蒸騰得迷糊了視線,子靜的臉在霧氣中竟然變成了顧菲那清秀的面龐。那劍緊揉眼睛,藉著查看短信的茬兒,手指又不自覺地點進了手機圖片夾。
「我說小靜啊,跟你五叔五嬸甭客氣!你要愛這口兒,以後就常來!多雙筷子的事兒!」五爺甚是高興,剛吃了兩筷子,就琢磨著哪不對,一拍腦門起身去開酒櫃,難得人多,齊聚一堂,怎麼也得整上兩口。
外屋仍在收拾的老太太一聽櫃門光噹一聲,就知道五爺在幹什麼,嚷道:「你少喝點!就你那高血壓,大夫早讓你戒酒了!」
五爺抄出瓶茅台:「聽大夫的?聽大夫的甭活了!一個煙一個酒要是缺了這兩樣兒,那人活著還有什麼滋味?!」
老太太急了,作勢數落,子靜見狀連忙幫腔:「嗨,五叔,戒是不用戒,可您上了年紀,少喝點還是好。」
「得!我聽小靜的,就來上二兩,二兩啊!你們瞅著,哎那劍,你小子不來點?難得小靜到家來玩兒。」五爺捏出幾隻酒盅。
「我下午還得開車,您喝吧。」
子靜一擼胳膊:「五叔!您給我來點!我陪您!」
「瞧瞧!瞧瞧!打小我就喜歡小靜,關家丫頭個個不讓鬚眉!爽快!真爽快!來!餃子就酒越喝越有!」
「干!」
「干!」兩人一口悶下。
「爺爺,我也來點!」朵朵一聽爺爺誇讚小靜姑姑爽快,也爭上氣了,不過她清楚那劍肯定阻攔,果真那劍發話了。
五爺卻不以為然,蹦著腳繞過桌子香了朵朵一口:「哎!這就對嘍!這才像我那五的孫女,那氏的後人!咱們祖上,哪個不是豪爽之輩?想當年我一瓶二鍋頭下去,半夜照樣上房拿賊,腳底下都不帶抹油的!」
兩盅酒下肚,子靜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講給朵朵:「知道不?當年五爺就跟景陽岡打虎的武松一樣,三碗酒下去都能夜擒十寇呢!那可都是老華夏的佳話了!那些飛賊,半夜用撓鉤上房,可讓久候的五爺一腳一個全給踹了下去,摔在地上哼哼唧唧,怎麼爬都爬不起來,哈哈!」
子靜越講越起勁,朵朵樂得直拍手。
五爺聽了也大為受用,老臉笑得紅撲撲的,那劍對這多少無動於衷,這些典故他都聽了八百六十遍,耳朵早磨出繭子了。
「真的呀?小靜姑姑,我一直以為爺爺是在吹牛!」
「喲呵!夜擒十寇算什麼!跟你太爺爺比起來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抗日那會兒,你太爺爺一手舉著酒葫蘆一手揮著大砍刀,愣是砍死了十來個端著槍的日本鬼子呢!」說著五爺在八仙桌前還學著當年他爸爸的模樣舞了起來。
子靜與朵朵笑得前仰後合。
「發酒瘋啊你,老頭子!」老太太嗔怪道。
子靜左手捏著酒盅,右手提著筷子,目光迷離,語重心長:「我們關家念念不忘老那家的情兒!我爸常把五叔您和那公爺掛在嘴邊,在家動不動就提:老那家於我們有恩!咱們就是傾家蕩產也無以為報!他說我爺爺臨走的時候還在喊著那公爺的名號。要是沒有那公爺,解放前我們家祖傳的那些個秘方早被日本人搶回島子上去了。鬼子下手的那晚,那公爺背背單刀提前護著我爺爺奶奶連夜逃出了北京城,才得以人方兩全,就連我姑都是躲在盧溝橋底下生的呢!哎,現在想想,當年要不是那公爺拚死與日本人周旋,估計我現在都吃不上這口餃子了。」
吭哧!子靜一口咬開個羊肉蘿蔔的,哧溜,又跟上一口酒。
那劍勸道:「子靜,你少喝點。」
沒承想適得其反,這一勸反倒助長了關子靜的氣焰。
關子靜豪情大發,一推那劍的胳膊,在面前並列上三隻酒盅,斟滿,給那五爺也滿上了一盅,站起身:「五爺!我敬咱們那家三杯!這第一杯,我代表我們家敬老那家諸位列祖列宗,尤其是俠肝義膽的那公爺!」說完一仰脖下去了;「這第二杯,我敬您!您為華夏含辛茹苦了一輩子!著實不易!」跟著又一仰脖,搞不清是被酒嗆得還是心潮澎湃,關子靜的眼角泛起了點點淚花;「這第三杯……」她扭向那劍,「我敬你!牛牛哥,感謝你對小妹從小到大無微不至的照顧!」
這第三杯,關子靜下去得還真是苦。
廚房。
那劍挽著袖子低頭洗碗。
客廳裡仍不時傳來子靜與五爺的朗朗笑聲,聽起來是喝好了、喝美了。
老太太湊了過來:「劍兒,小靜給朵朵買了幾件衣服,我看牌子都挺貴的,哎,這孩子……」
「嗯,前兩天她跟我提起過。」那劍沒抬頭。
「我看小靜對你,真是……」
「咳,媽,您甭操心這些了。」
「你別辜負人家一片心意!你單身這麼多年了,也該考慮考慮這事兒了,你看她對朵朵多上心!對你又是那麼的好,這樣的女孩現在世面兒上不多見了,咱們兩家知根知底,我跟你爸都上了年紀,有今兒沒明兒的,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走了。」說著說著老太太還掉了淚。
「你總一個人帶著朵朵,讓我們怎麼能放心!」
那劍歎了口氣,深深地歎了口氣。
「媽,您這有一次性飯盒嗎?」
「有,用飯盒做什麼?」
「我想帶走點。」
「哦,那你帶生的吧,好拿,放冰箱裡想吃就煮。」
「不,我帶熟的走。」
「帶熟的?」
「嗯,小菲……」
「小菲她也愛吃您包的餃子。」
06
「那雙鞋我要定了!你們今天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安吉拉縴纖玉手奮力一拍櫃檯。
「抱歉!小姐,您要的那雙真沒有!」
門口二鬼把門的黑衣保安聞聲向店內望了望,跟著便如什麼都未發生一般同時將臉緩緩扭向門外。
一早的金寶匯空空蕩蕩,輕音樂從牆縫中鑽出,偌大的賣場裡只稀稀拉拉有那麼幾個客人,此時就連樓上走過去的高跟鞋都聽得無比真切。
店內仍迴盪著安吉拉的那句豪言壯語,不過這飆發得水平太低,顯然沒掀多大風浪,只在水面上激了個漂兒便迅速沉了底。
保安不當事兒,店裡更不當事兒,櫃檯後面的兩名銷售顧問坦坦然然、淡定如初,安吉拉進來時二位什麼笑模樣現在依舊什麼笑模樣,面皮都不帶抖一下的,剛上班,兩位LADY還泛著化妝水的油光兒呢,其中一位珠圓玉潤,這會兒銀盤似的滿月臉兒上正映著安吉拉的怒容。
兩位銷售顧問心中太過明鏡,像眼前這號的,每天少說見一個連,大牌名品,什麼樣的顧客蹦不進來?神經早已麻木。對她們來講,面前丫頭簡直入門級的,國人為買個奢侈品,撒潑打滾抹脖子上吊當場灌敵敵畏的都大有人在,何況拍桌子瞪眼吆五喝六這般小小不言的?
店家蠻輕鬆,顧客倒緊張,一旁的單麗麗慌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狠狠拽了拽安吉拉的衣角,像這樣的一線品牌,單麗麗平日想都不敢想,每每路過也就望望,爹媽皆是尋常百姓,燒不起那個錢,今日若不跟安吉拉,她絕不敢造次一步。
「安姐,要不算了,咱們走吧。」單麗麗低頭說道。
「哪能就這樣算了?她們太不講理了,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她們公司前兩天剛給我回復的郵件,讓我隨時到金寶街來取,可今天我人到了東西卻沒了,哪有這般說話不算話的?還國際一線品牌呢!」安吉拉氣很是不打一處來。
起個大早趕個晚集,今早安吉拉第一件事就是殺奔金寶街,那雙限量版的山茶花她垂涎已久了,不過可不是買給她自己,而是買給媽媽。之前媽媽陪她逛街時試過,試了又試,很合腳型,安吉拉從媽媽喜不自勝的眼神中就能讀出:媽媽一眼就相中了!不過一掃價碼媽媽便立即還給了銷售顧問,都是節儉惹的禍,安吉拉當時也就沒作強買,她記在心裡,合計著年底媽媽過生日時作為禮物送給媽媽。就這樣,才上班沒幾月的安吉拉便開始勒緊褲腰帶。由於是限量版,全北京沒幾雙,安吉拉早早就在網上付了訂金做了預購,前幾日她收到該品牌的回復郵件,說金寶匯的專賣店已有到貨,安吉拉為此興奮得好幾天沒合眼,這畢竟是她平生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資送媽媽禮物。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夜那雙鞋竟現身夢中,於空中飄飄忽忽,可她蹦了半天就是夠不著,說也奇怪,身後一人幫她摘了下來,一位高高大大的男士,她紮在那男士的懷中嚶嚀了好久,好久好久。陽光下、雪地中,安吉拉挽著男士的臂膀,拎著那雙夢寐以求的山茶花,兩人嘻嘻哈哈地去赴媽媽的壽宴。
眼見夢想將要破滅,安吉拉能不火冒三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