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奶奶!奶奶!」厚實的圍牆都擋不住朵朵想奶奶。
週六,那劍帶朵朵回騎河樓吃餃子,車剛停穩,朵朵就撞開車門衝了下去。
匡當!大門洞開,老太太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跨著門檻兒:「哎!朵朵!別跑!別跑!地上有積雪,留神別摔著!」
「老頭子!你說你,早起也不說把門口的積雪給鏟嘍!」老太太回頭埋怨。
那五爺磨回身進院兒去取鐵鍬。
早晨還是朵朵把那劍給提溜起來的。
最近幾天朵朵一直犯嘀咕:爸爸怎麼跟往常不一樣了啊?平日都是他起在我前頭,做好了早餐再把我叫醒,這兩天可倒好,他呼呼睡懶覺,什麼也不管了,早點讓我自己湊合沖燕麥粥喝,為了趕時間,他竟然餓著肚子開車,路上也是迷迷瞪瞪的,往常既快又穩,超車跟騰雲駕霧一樣,這兩天怪怪的,慢慢吞吞賊肉賊肉不說,昨天等紅燈時不知道在想什麼,變燈好長時間了都不見起步,後面的狂按喇叭,他才醒過神兒來。嘻嘻,不大對,會不會是爸爸談戀愛啦?呵呵,晚上我得和艾米麗姐姐好好聊聊這個。
敏感是女人的天性,上到六十,下到六歲,無一例外,漫說朵朵與安吉拉扯男扯女,就是LADYGAGA都常掛嘴邊。朵朵想得不錯,那劍最近一直在忙,每晚坐在電腦前不到凌晨三四點不算完,幾日下來眼袋突出,眼圈青黑。不過那劍可不是在談戀愛,是在忙於工作,比白天在辦公室裡時忙多了。
今兒個趕上週末,那劍原打算多補補覺,這兩天腦子太過執著,回騎河樓吃餃子的事兒他愣是給拋到了九霄雲外,昨夜忙到凌晨四點,才關了機昏昏睡去,本想一覺睡到正午,也不做飯了,帶朵朵去吃海底撈,反正不到下午一點不會有空餘座位,大不了讓朵朵多吃些蝦片,朵朵愛那蝦片勝過必勝客的比薩。
可哪料到剛過十點,朵朵就爬上床撩開那劍的眼皮吹氣如蘭。
這丫頭一進屋就把國民黨反動派渣滓洞的軟硬兼施手段耍了一遍,先是糖衣炮彈:「爸爸,今天去奶奶家吃餃子呀!豬肉白菜餡兒啊!還有你最愛的羊肉蘿蔔餡兒啊!可香啦!」那劍充耳不聞。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晃腦袋、摳鼻孔、撓腳心,輪番轟炸。那劍仍不為所動,翻過身接茬兒睡,猶如露宿街頭的醉漢。這剛哪兒到哪兒?朵朵再接再厲,施展獅吼功,先粗後細,橫跨四個八度,那劍淡定如初,好似耳塞棉布。沒轍!小丫頭只得亮出殺手鑭,雖氣若游絲,但招招制敵,對付嚴重失眠者,吹眼睛簡直比灌辣椒水還狠上十倍。
「懶豬!你都趕上麥兜兒啦!再不起床奶奶的餃子都出鍋兒啦!」
「乖!讓奶奶親一個!」
「哼!剛幾天不見啊!就這麼想奶奶了,來!讓爺爺親一個!」
朵朵扎進爺爺奶奶的懷抱。
「朵朵來啦!讓小靜姑姑也親一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客廳裡傳出,只見門簾一挑,關子靜笑盈盈地走了出來。
「小靜姑姑!小靜姑姑!」朵朵眼前一亮,晃著一頭黑緞子般的短髮撲上前去。
關子靜在圍裙上抹了抹沾著麵粉的手,蹲下身子用胳膊肘摟著朵朵臉貼臉的無比親熱,朵朵在她的臉蛋上用力一嘬:「小靜姑姑,你的臉可真滑!跟剝了殼兒的雞蛋一樣!」
「小丫頭,就數你的嘴兒最甜!」說著關子靜在朵朵的鼻尖上一點,留下個麵粉印子,朵朵憨笑著用手背抹去。
這一幕要是讓安吉拉見到,估計能氣得把朵朵的小腦袋給擰下來。
小丫頭甚是高興,那劍卻莫名彆扭。剛在院外為了緊貼牆根兒揉了好半天庫的他,昏昏沉沉前腳剛邁進院子,陡見此景,後腳差點沒讓自家的門檻給絆個跟頭。
「牛牛哥!」見到那劍,關子靜趕忙站起身,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一時間那劍清醒了不少:「喲!子靜,你來了!」關子靜來騎河樓,事前他毫不知情,頗感意外。雖說打小一起長大,且兩家人又是世交,常來串門是必須的,但此情此景,關子靜繫著圍裙忙裡忙外可還真是第一次,要知道關家三小姐平日在家中可是連一個手指頭都不帶伸的,再加上圍裙下面那身價格不菲的時裝……
那劍多多少少產生點錯覺,他怕別人也會產生如此錯覺。面對笑臉相迎的關子靜,他意識到自己有欠熱情了,連忙找補一句:「嗨!來串門還讓你伸手忙活,真是過意不去!」
那劍可不傻,定義為串門。
還得數老太太明白,站在兩人當間兒眼神左右擺動,兒子的心思、小靜的心思老太太讀得一清二楚,對那劍解釋道:「嗨,劍兒,今兒個趕上週末,我叫小靜到家裡來玩兒,正好給我打打下手。」
那劍剛要回答什麼,卻見那五爺一聲兒不吭地走到他身前,掖給他一把鐵鍬:「走!跟我鏟雪去!」
不愧是幹了一輩子的保衛處長,明察秋毫,不用抬頭就知道院子裡的諸位都在想什麼。
「你把雪往樹根上拍!這樣節能,也更低碳!」那五爺吩咐兒子。
那家父子關係這兩年算是融洽多了,擱頭些年簡直是針尖對麥芒。一脈相承,DNA的結構都是一樣的,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倔脾氣,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那種,自己決定個什麼事兒,那指定是一條道跑到黑,所以父子倆意見統一時還好說,意見相左就另當別論了。
扒拉扒拉腦袋,問問那些在華夏製藥退休的老職工,只要一提那五,沒有人不聞風喪膽倒吸口涼氣兒的。那五是出了名兒的暴脾氣,連黨委書記都懼讓他三分。他當保衛處長二十餘載,剛正不阿分文不取。保衛處長手中權力大得很,趕上計劃經濟末期、改革開放初期,那就更得加上個「更」字。那年月走走關係遠不比現在,動不動就成千上萬,還得附帶天上人間、8號公館這樣的起步價,無外乎也就是煙酒茶葉,擱現在連開暫住證明的居委會大媽都瞅不上眼兒的東西,五爺愣是統統不收,只要有人拎到辦公室去,他一準兒拍著桌子破口大罵。可千萬別提錢吶!要是再掖個紅包信封什麼的意思意思,非得鬧出人命不可!他一準兒褪下腳底下蹬的片懶兒撩人家大嘴巴,幾次過往之後,誰路過他的辦公室都隔著八丈遠,如同繞行地雷。
那劍雖同一模子,但面兒上遠比那五年輕時強太多,每每老爹訓斥,那劍總是笑而不答,骨子裡卻寧折不彎。爺兒倆的分歧在那劍高考那年白熱化了,那時計算機專業突起,那劍從小就偏愛理科,初中參加全國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那劍還曾奪第三!所以他一心報考北京理工大學的計算機應用專業。五爺卻相左,老一輩人對新興玩意兒都有距離感,覺得不如傳統學科靠譜,他實指著那劍能去讀個法律,尤其是北大的,將來接自己的班兒,也算老那家出了個具有高等文化的保衛幹部,就為這個父子倆沒少戧戧,後來愈演愈烈,乾脆就不說話了,那劍在北理工住校的那四年,父子倆聊過的天兒總共加起來也不超出一包煙的時間。
五爺黯然神傷,琢磨著那劍一學計算機,這輩子指定是離著安全保衛工作八丈遠,老那家父一輩子一輩傳承三代人的武將崗位到那劍這代算是到了頭兒。有時五爺背著人翻出床底下紅漆衣箱裡的老影集,望著那一張張記載著滿清皇室那氏家族風霜雪雨的舊照片,就會感慨萬千,尤以撫摸著那張發了黃的,他爺爺也就是那五的爺爺畢業於晚清陸軍貴胄學堂時,披盔貫甲立馬橫刀威風颯颯的肖像,五爺就會禁不住偷偷落淚,他是多麼期望自己的兒子也能有那麼一天啊,也能拍上一張,他好收藏到老影集的後面,代代相傳下去。
也許是五爺心中的默念感動了那氏忠烈們的英靈,誰承想兜了個大圈子,趕上二十一世紀的信息時代,那劍所掌握的計算機網絡技術照樣服務於安全,照樣保家衛國,尤以近幾年,還一步空降到了他們祖孫三代都曾戰鬥過的華夏製藥,坐攬首席安全官的大權,這著實樂瘋了那五爺,別看平日依舊板著臉,哼哼唧唧,其實心中是說不出的欣慰。
「卡卡卡!卡卡卡!」兩柄鐵鍬戳著地面上凍得倍兒硬倍兒硬的積雪。
「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夠大的!」
五爺一聽兒子起話頭兒,也打開了話匣子:「可不!大前天剛停,昨夜又開始,咱們這北京城好多年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雪了!今年可真是落了個透心涼!瑞雪兆豐年,東北的小麥蓋上這一層厚厚的被,轉年準是好收成!」
「嗯!我記得也就是小時候才見過這麼大的,一腳下去都能沒膝蓋。最近幾年一直暖冬,一條秋褲挺到開春,偶爾見到雪花也是落地即化,根本凍不成冰。入冬剛下第一場的時候,朵朵見到大雪片高興得直蹦,我還奇怪,後來一琢磨,敢情自打她出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雪!」
「是啊!上周我帶她去皇城根那兒堆雪人,她玩兒了一下午都捨不得回家呢!天兒擦黑了我催她,她還跟我直鬧彆扭!嘿嘿!遺傳,跟你小子一樣,天生喜歡玩雪!」
那劍笑了笑,剷起一大塊兒,丟進路邊的樹坑裡。
五爺幹勁兒十足,聊勁兒亦十足,老臉兒紅撲撲的,跟喝了二兩二鍋頭似的:「你小子啊!小的時候最喜歡雪!一到下雪你就高興!見天兒的長在外面跟小朋友們打雪仗!嘿!還記得不?你可能個兒了!雪仗打得都把人家軍委領導的紅旗轎車玻璃給砸了!
五爺歇口氣兒,拄著鐵鍬把兒扭回頭得意地瞅著自己的兒子。
那劍嘿嘿一笑,撓撓了頭臉露窘態:「哪壺不開您提哪壺,記得!那大官就住咱們對門兒,平日大門緊閉,後來才知道是鎮守新疆的王震。他那紅旗總停咱們胡同裡,那天也是邪行,我和幾個小孩打雪仗,稀里糊塗的就把車玻璃給砸了,當時都傻在那兒了,戰士衝過來瞪眼要打,可讓老將軍給攔住了,後來愣是一分沒賠!呵呵,您回家還暴擂了我一頓呢!」
「打你是愛你!你媽打電話到單位說你把人家大官的車玻璃給砸了,我當時就傻了眼,那會兒你爸我每個月的工資才三十五塊,賠得起嗎?對了!我記得當時你有個小夥伴還主動要求替你分擔責任來著?跟你媽那兒直求情!」
「嗯!杜老師的兒子,那孩子特仗義,當時士兵要打我的時候他居然挺身而出,估計那王震將軍也是看小孩之間如此義氣,一時感動也就不讓賠了。」
五爺一抬頭:「杜老師?咱家隔壁的那個杜老師?」
「是啊!」
門前的積雪鏟得差不多了,爺兒倆把鐵鍬戳在一旁,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雖說身處鋼筋水泥森林的現代都市,但老北京蹲門墩兒的習慣依舊如昨。
五爺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甩在地上。
「看你小子眼圈青黑,沒休息好?你們那兒趕上年底,特別忙啊?」別瞧嘴上小子長小子短的,在五爺心中兒子永遠是第一位。
「嗯,遇到點事兒。」那劍點上一棵煙。
五爺一瞪眼:「嗯?出什麼事兒了?」
「咳,跟您說了您也不懂,電腦網絡上的事兒。」
「我怎麼不懂!萬變不離其宗,歸了包堆還是配方那點事兒!」五爺一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