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33章 沙塵暴 (5)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葉維塔激動不已。她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能推開這扇神秘的大門,走進那個縈繞在她心頭多年,令她朝思暮想的夢境。然而,她卻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離開井隊。

    她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有很多事情要做,卻又不知道做什麼,該從哪做起。趁著天還沒黑,葉維塔來到院子裡找那頭小鹿,它的犄角已經長出一寸長,她每天在菜園子裡拔草,摘一些菜葉餵它,它也經常用嘴巴去碰葉維塔的身體,她把前額抵在小鹿的犄角上。再去看大仙兒,還是凶巴巴的,不認人。到菜園子裡看看,看看花園,那裡有她種的花和樹。她原想拍一張全體當地工人的合影,然後,把他們的名字按順序排列,寫在照片的後面,留作日後的回憶。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工人們都在外省施工。

    來不及和朋友們告別。

    她忙了大半夜,為他下載了很多有關工商管理方面的資料,又在電腦上給他做了幾個適合他們用的工作表。她把它們編成目錄,儲存在特定的文件夾裡。他不需要這些,至少現在不。她給他留下一盒台灣產的特效止咳藥,囑咐他記得按時吃,——最近幾天的揚塵天氣,搞得全城的人都忙著咳嗽。

    他內心煩躁,沒有吭聲。他不要她來提醒。事實上,他是一個不慣吃藥的人。他會把藥片擺在辦公桌上,放在鼠標器的旁邊,所以他並不擔心自己會忘記吃藥。擔心的倒是,總是記得自己沒吃,結果,再吃,重複地吃。忘記和記得,對他同樣是一個錯誤。

    他送給葉維塔一個精美的小木盒,盒的一角,鑲著一個用象牙雕成的非洲地圖。象牙白的顏色配合烏黑的木頭,不艷不俗,相得益彰。盒子是他親手用他們那天撿回來的那段烏木做成的,盒子裡面裝兩粒麵包樹的種子。那天,他當了一整天的木匠。木頭太硬,除了手工雕琢外,他還動用了手電刨、車床、鑽床,他自小手就很巧,玩具都是自己生產。葉維塔小心翼翼地用披巾把那個盒子包好,放進背包裡。

    來上早課呵……!

    清晨四點,睡夢中的城市,被安裝在幾座清真寺上的高音喇叭喚醒。那聲音悠緩綿長,此起彼伏,一遞一送,擁塞在城市的上空。

    他起得還要早,來到廚房,煮好牛奶,煎幾隻雞蛋餅,留下兩隻做早餐,其餘的包好,帶著路上吃。頭一天晚上,他煮了四十幾隻茶葉珍珠雞蛋,還浸在原湯裡,他把它們揀出來,一個一個地用餐巾紙擦乾,再用一塊紗布包起來(裝在塑料袋裡容易變壞)。接著,他又裝上一個備用輪胎,灌滿一大桶井水,連吃帶用,足足的。他正要去敲葉維塔的門,正巧,她也已經整理好,來到餐廳。

    「不好意思,起來晚了」,她說,他抬頭看一眼牆上的掛鐘,差一刻鐘四點。簡單的用餐後,他們上路了。

    清晨四點的首都,馬路上空曠蕭瑟。一整天的喧囂、亢奮,到此時已經徹底沉澱下來,新一輪的繁榮也即將在此時誕生。幾個清潔女工結伙走過來,一束草梗,被紮成一尺多長的掃把,拿在手上,腰彎得很低,屁股撅起來,不緊不慢地在路燈下掃著馬路。一下挨著一下,像刷油漆一樣,生怕一刷子不到,露出陳舊的底色。看到有汽車過來,她們起身站到一邊。

    葉維塔似乎想說什麼。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她承蒙他的照顧,他細心地安排她的生活,安排她的行程,他們共同經歷了大自然、大千世界、兩個人的世界。那次,他跟在她的後面跳進河裡。雖然就水性而言,最終還說不準是誰救了誰,但是,從那一刻起,她知道,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在非洲,涉水如涉險。拋開鱷魚、水蟒不談,就那些細菌、寄生蟲已經讓人生不如死。眼下,他們就要分手了,說聲「謝謝!」麼?她已經表達過了,她是一個細心、體貼、懂事的女人。跟他說:「晚上不要睡覺太晚哦。」這話直接說出口,又讓人感覺有點兒突兀。她不是那種把溫情常掛在嘴邊的女人。

    「為什麼她們不用長柄的掃把,像中國的環保工人那樣,站著掃,鼻子和嘴巴離地面遠一些,這樣會少吸入很多塵土,人也不容易累。」她問。

    他也覺得,那種掃法效率很低,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據他所知,非洲的女人,洗衣服時,也是雙腿直立,腰彎得低低的,屁股翹得老高。

    06

    汽車在紅綠燈前停了下來,一個清潔女工站在燈底下微笑著向車裡擺手,習慣了早起的女人,已經完全擺脫了睏意。一陣涼風襲來,她把胳臂縮進披在身上的圍布裡,臉上的灰塵是薄施的撲粉,濃密而捲曲的睫毛上托著一層浮塵,恰似早春的最後一場雪,綿綿地壓在松枝上,禁不住春風的孵化,融融欲滴。

    他想起小時候,早上頂著寒風去上學,一雙棉鞋踏在雪地上,腳下的雪被他踩得「吱咕,吱咕」地叫。前面有一片冰,他興奮起來,跑兩步,向前一衝,左腳在前,右腳在後,身體挺直,「哧溜」地滑了過去。

    一頂羊皮帽緊緊地把頭包住,嘴上扣一個大口罩,因為寒風一刺激氣管,他就咳嗽,姐姐特意用毛線給他織一個脖套,圍在脖子上。嘴裡呼呼地噴著白氣,在睫毛和帽簷上,凝成白色的霜。眼睛合上時,上下睫毛上的霜有凍結在一起的趨勢,眼睛再睜開時,感覺黏黏的,眼皮子像似被眼屎給粘住了一下。

    她問葉維塔,她說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台灣四面環海,雨水很多,植被茂密,山坡地常受到雨水的沖洗,便沒有多餘的灰塵擺在睫毛上,氣溫也不至於把水汽給凍結成霜。不過,她想到了鄉下磨米房的工人。

    他終於和她有了同一個話題,可惜磨的又不是同一樣的米,他的磨坊裡磨的是高粱米,這種米在台灣沒有出產。

    電動機嗚!嗚!嗚!地轉動。寬寬的皮帶,嘩!嘩!嘩!一個勁兒地流過去,又急轉回來,像繃緊的弦,一張一弛,不住地抖著,「啪!啪!」作響,讓人心驚肉跳。高粱衣子被剝下來,露出一個個粉白的裸體,工人半裸著(其實他仍然是農民),睫毛上托著糧食的粉塵。

    這些細微的粉末,飄蕩在空氣裡,像大海中的浮游生物,游無定所,好不容易遇上了白熾燈泡和電燈線,便在上面歇了下來,本來是暫時的落腳,卻被後來的同伴給壓在下面,動彈不得。粉塵越積越厚,在電燈泡上做了一個棉絮的罩子,熱量也在那裡蓄積起來,溫度越來越高。

    一天,那個罩子突然變了臉,冒出一縷青煙,緊跟著就著起了火,而那電線就成了一根導火索,火苗順著它直往上竄,火舌舔到棚頂的草蓆上,頃刻間,整個屋頂便燒了起來。火勢太猛,鄉親們趕過去的時候,只能站在那裡看著,束手無策,看看快要燒完了,他們尋思著:「這火也不用救了,磨米房是沒有了。」

    磨米房是集體的財產,分攤到個人的頭上,損失就不是很大。可是那個時候鄉下窮,在這個比較富裕的生產隊裡,農民們每天,天不亮起來下地幹活,天黑了從地裡回來,兩邊不見日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忙個不住,每天只掙九毛七分六厘。那個時侯在鄉下,從農民手裡收購雞蛋,把雞趕走,蛋從雞窩裡掏出來,上面還帶著雞的體溫、黏著雞糞和血,揀大的,每隻九分錢。

    磨坊被燒了,農民們心疼。然而,在這個磨米房裡頭,有一個很大的舊衣櫃,原先卻屬於個人財產。能看得出它昔日的派頭,可畢竟還是舊了,禁不起長途搬運,留給了生產隊,放在那裡當做工具箱。

    著名電影音樂作曲家、知識分子、臭老九被下放到這裡改造思想。可是打那以後,他再也沒能創作出比《五朵金花》、《劉三姐》、《冰山上的來客》、《景頗姑娘》、《蘆笙戀歌》等更好的作品。改造不比采風,鄉下的生活沒有那麼浪漫。

    那場火發生在吉林省東豐縣一個偏僻的農村,那兒的人還記得這件事兒。當時,火燒得很大,整個磨坊像一朵冰山上的雪蓮,《花兒為什麼這樣紅》?是他在火裡加了一把柴。那只櫃子嗶嗶!啵啵!地燒著,像盛開的一朵紅花兒,誰也別想知道它為什麼那樣紅。但是,很快地,它枯萎了。

    Mini型的首都,穿過幾個街區就出了城。又走過一段路,靠東邊的地平線上,掀起了一道細縫,微微地嵌入點兒白光進來,世界像在一個巨蚌裡。所有的星星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頭頂,旱季的非洲內陸,一個月都不見一片雲飄來。

    為了趕時間,中午他們沒有停車,在車上簡單地吃了點東西,葉維塔把茶葉蛋用勺子挖成小塊,加上幾絲搾菜放進他的嘴裡,把礦泉水瓶的蓋子擰掉,遞到他的手上。

    一群禿鷲在瘋狂地撕咬公路上的一頭死牛,鉤型的喙,形狀似一把椰刀,劃開牛皮,掏空裡面的內臟,路面上滿是暗紅的血污。當地人不吃死動物,公路上常有牛羊被往來的汽車撞死,沒有人來撿走它們,都是由禿鷲們就地處理,一席全牛宴,是為亡者舉行的天葬。

    有時,在爭食的時候,禿鷲們自己也會成為車禍的犧牲品。一次,他們夜間行車,兩隻禿鷲雙雙衝破風擋玻璃,撞進一輛卡車的駕駛室。一隻折斷了脖頸,當場就斷了氣,另外一隻,僥倖活了下來,可是也沒活多久,回到基地後,他們把它給燉了。清一色的精肉不見一滴脂肪,粗糙的肉絲,紅紅的,像一縷縷的鋼絲絞在了一起,咬上去木渣渣的,也吃不出個什麼滋味來。他淺嘗即止,若不至瀕於餓殍,絕不會再想著去吃它。

    原始的荒原,莽莽蒼蒼,一望無垠。路邊佈滿亂石,沙子都被大風搬運到遠方,去修築那裡的沙漠。

    前方出現一座小山,緩緩地向這邊靠近,靠近……山崗上,岩石被夕陽染成血色,一隻山羊在低頭行走,細長、孤獨的身影,磕磕絆絆地拖在身後。它回頭望了望,清晰的山影,景色十分蒼涼。

    他想起朱哲琴的那首《羚羊過山崗》(陸憶敏詞)。

    一天羚羊過山崗,回頭望,回頭望,

    清晰的身影,很蒼涼,

    天那麼低,草那麼亮,

    亞克搖搖藏紅花,想留住羚羊e。

    一天羚羊過山崗,回頭望,回頭望,

    清晰的身影,很蒼涼,

    天那麼低,草那麼亮,

    低頭遠去的羚羊……

    過了那山崗……。

    他們於晚上五點鐘到達,駝隊已經整肅完畢,只等待葉維塔的到來。

    駝隊按計劃立即出發,他們將在凌晨三點鐘左右,到達途中的一個部落,並在那兒稍事休整。他們給葉維塔穿上圖阿雷格人的衣裳,——寬大的棉布長衫,一切都隱於其中。

    她走近他,兩人對視著。他伸出手撫摸她的頭髮,一百二十五根細細的小辮子,每個辮稍上都拴著一個彩色的小磁管。他取下自己的纏頭,一圈一圈,仔細地給她纏好,他看到,她的大眼睛裡閃出兩粒淚花。

    他說:「來,讓我們握握手。」

    她說:「來,讓我們擁抱一下。」

    隔著圖阿雷格人的衣裳,他感覺到了她的身體,感覺到了她的氣息,兩人沉默了一會,彼此鬆開對方。一個沙漠人走過來,幫助葉維塔爬上一匹成年穩健的駱駝,隨從們帶著長槍和腰刀,前呼後擁,向沙漠腹地進發。

    夕陽迎面照過來,把駱駝本來就又細又高的腿,拉得更細更長。人已走遠,影子依然留在他的腳下,一寸一寸地向沙漠裡撤去。他跪下來,捧起她的頭髮,頭髮在他的指間簌簌地滑落。駝隊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沙漠和天際相連接的地方。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他恨那個誘拐女人的撒哈拉沙漠……

    「有什麼好看!」

    他把手裡剩餘的沙子猛地拋向空中,在天空裡散開一朵奇異的花。

    ——他對沙漠從來就沒有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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