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旁,無事可做,開始感到無聊。他突然轉過身來,猛地把一個孩子推下沙丘,緊跟著,自己也把身體蜷縮起來,雙手抱頭,一溜煙地滾了下去。其它的孩子們也呼呼地往下滾,——他滾啊,這一滾就有些收不住,一直滾到沙丘的最下面,才自動地停了下來。
這一路車輪式的翻滾,恍恍惚惚,彷彿進入六道輪迴,把他帶到另外一個世界裡。當他滾到沙丘的下面時,夕陽已經西下,在沙丘的背面拋下一個弧形的陰影。他仰面躺在陰影裡,一動不動,頭髮裡、臉上,儘是沙子,好像一個半掩地面的陶俑。
天是深藍色的,藍得一塵不染。一道弧形的地,和天相接在一起,儼如一柄阿拉伯式的彎刀,直切入蒼穹。
此時此刻,在這個陰陽交界之地,他忘記了前塵,記不得後世,只覺得他的心裡是空的,心情異常地沉靜,腦袋裡面一片空白,仿似靈魂已經淨化升天,空餘肉身躺在墳墓裡。他又合上了眼睛,冥冥中向沙漠深處走去,自己的影子斜斜地跟在身後。他拖著自己的屍體,沒有感覺到它的重量。——他突然想睡覺。
那伙白人走過來,問葉維塔:「你們什麼時候往回走啊?」試探的口氣。
「我們要等著太陽落下去才走呢。」——這裡的沙漠日落,是一道特殊的旅遊風景,葉維塔要等著看沙漠日落,宜蘭是台灣欣賞日出的勝地,日落可沒有那麼好看。那些白人先走了,他們要趕在前面,汽車壞了,後面也好有個接應。
太陽變成血紅色,搖搖欲墜,很不穩妥地吊在那兒。沙漠裡漸漸地暗了下來,氣溫開始下降,葉維塔的第二幅畫就停在了這裡。她合上畫夾,人依然坐在那兒,凝視著漸漸隱去的沙丘。她沒有動,彷彿自己也化作一座沙丘,是沙漠裡眾多沙丘的曲線的延伸。他走過來,摘下自己的纏頭,展開來,折了一折,披在她的肩上。
回來的路上,葉維塔儘管自己很累,因怕他困乏,唱歌給他提神。她唱的不是平時卡拉OK唱的那種歌,而是另外一些,特別好聽。有一首用方言唱的歌兒,他聽不懂。
「那一定是一首愛情的歌兒。」他陶醉在葉維塔的歌聲裡。
第二天上午,汽車又行走在那片戈壁灘上,那段樹幹仍然懶懶地躺在那兒。他感到眼熟,停下車,想把木頭裝到車上。可是他知道,他搬不動,那是一段烏木,上面有被砍伐的痕跡。這種木頭顏色烏黑,木質非常密實,放到水裡馬上會沉下去。它的主人可能把它扛到這兒,再也扛不動,就把它給扔下了。葉維塔過來幫忙,把木頭裝到車上。
穿過戈壁灘就上了公路,汽車在公路上平穩地跑著,免去了那些忙手忙腳的操作和累人的顛簸,人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葉維塔解開捆在身上已久的保險帶,舒展了一下身體,拉一拉衣襟,又重新把保險帶扣好,她說:「巧的很,你在QQ上發給我的那篇《月光》,正是我那天晚上的真實境況,內容和我當時記在日記本裡的幾乎是一樣的。」接下去鼓勵他:「你應該寫點東西,把你在非洲的所見所聞真實的記錄下來。」
他很不好意思,靦腆著不知道說什麼好。那天夜裡,發出去那篇東西之後,他馬上就後悔起來,慚愧得不得了,恨不能一下子投進網絡,把它給撈回來。然而,那個東西到底算個什麼,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只是把當時那種他太熟悉的境況寫了下來。
一直以來,他總是忙於繁雜的公務,要說寫了點東西,也只是編寫了幾本法文標書,寫一些商務信函,或者年終總結報告,那種一年才迫不得已寫一次的東西。他對文字生疏了,經常提筆忘字。在這一段時間的交往中,他深知葉維塔是一個有很好的文學修養的人,生於書香家庭,讀過很多書,是一個非常有品味的女人。既然她鼓勵他,說他應該寫點東西,他也就萌發了「應該寫點東西」的念頭。說話間,他突然把汽車開下公路,在一塊平坦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急促地指著汽車的左前方說:「快看!」
只見遠處,一面立起來的沙漠,和地面構成直角,幾百米高,兩端伸向無盡的遠方,像一面天然的屏障,以排山倒海之勢,向這面平推過來。所到之處,樹木、土丘、黑色的帳篷,都像會穿牆走壁一樣,遁入其中。它像海嘯引起的巨浪,又比巨浪高出數十倍。像原子彈的衝擊波,又沒有那麼迅猛。它給你時間躲避,你最終又無法逃脫。
「沙塵暴!」葉維塔驚呆了,她脫口而出,一下子又摀住了嘴巴,卻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沙塵越來越厚重,已經感覺到沙子飄落在風擋玻璃上,又簌簌地滑落。能見度急劇下降,直至為零。汽車開始劇烈地搖晃,像夜航的船遇上了風浪,公路上所有的汽車都靠路邊停下,點亮大燈和緊急燈。
一個小時過後,他們看見了灰黃色的天。迷迷濛濛,昏昏暗暗。風沙中,影影綽綽地走過兩個沙漠人,細長的身影,飄忽不定,時隱時現,像是在黃泉路上遇見了鬼。慢慢地,他們走近了,他們黃中透黑,是黃種人被曬黑了的皮膚,和他自己的膚色相差無幾。窄窄的臉,堅挺陡直的鼻樑,眼窩深陷。他們身穿又寬又長的棉布長衫,而眼下,他們的頭上都嚴嚴實實地裹著纏頭,只露出兩隻眼睛,他們的身上一般都佩帶腰刀。
有時,他覺得他們很神秘,特別是那躲在棉布後面的一雙眼睛,甚至讓他有點恐懼。因此,每當他進入沙漠時,也總是沙漠人的裝束,也纏頭,纏得厚厚實實,也只露出兩隻眼睛。在棉布的堡壘中,通過觀察孔,窺視外面的世界,果然,他安心了許多。由於他的身形、面容和膚色都像沙漠人,沙漠裡的駱駝騎警見到他,也只是隨便的撇上一眼,並不見有其它特殊的反應。
葉維塔神色激動,焦躁不安,透過車窗,急切地向那兩個沙漠人擺手。他們沒有看見她,只顧低頭行走,身體努力地向前傾斜,抵抗著迎面刮來的風。一雙手緊緊地壓住長衫,長衫的下擺,向後面飄出去好遠,呼呼喇喇地拍打著風。他們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完全因沙塵厚度的變化而定。
葉維塔失望地看著他們,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滾滾的黃塵之中。
——他懂得她的心思。
05
他去北邊走了一趟,是他自己去的。那面大區的區長是他多年的老朋友,打來電話說:圖阿雷格人部落的酋長,正住在他的家中,四日後便要返回沙漠。
他日夜兼程往那兒趕,見到了那個酋長。他是區長的叔父,老人是米白色的皮膚,瘦高個子,直挺的鼻樑,眼窩深陷把眉弓顯得更加突起。白色的眉毛,白色的鬍鬚,眼睛略帶灰色,目光犀利,透著一股英氣。他的頭上圍著白色的纏頭,身著又寬又長的白色棉布長衫,一身潔白,光著腳,一雙白色的阿拉伯式皮拖鞋擺在離他不遠的地上。
在撒哈拉沙漠的歷史上,曾經有這麼一些人,騎著駱駝,揮舞著獵槍和腰刀,在沙漠裡和殖民主義者抗爭。
酋長正和幾個穆斯林長老坐在一張巨大的牛皮上面,像是在開一個族內的會議。他放下手裡的茶盅,打量著眼前這位從一千多公里以外,專程趕來看他的東方客人。
他俯下身來向前匍匐幾步,單膝跪立,雙手緊握酋長的手,向他行了握手禮。他以一個遠方客人的身份,祝酋長健康長壽,祝他的部族繁榮昌盛。他送給酋長一個很珍貴的禮物,和一匹上等的中國布料,一盒上好的中國茶葉,又留下一筆錢,說是給沙漠裡的孩子們買書本用的。
他被邀請喝薄荷茶。茶葉和薄荷一起,放在一個小搪瓷茶壺裡,加上很多白糖,放在炭火上反覆地煎煮,熬成稠稠的甜漿,斟在一個小小的茶盅裡,滾燙的。他呷一小口,含在嘴裡品嚐著。煮的時間太長,失去了茶葉原有的清香。糖放多了,過於粘稠,太甜,喝過後嗓子有些緊,不感到解渴。
談話間,老人把一隻手放在左胸前,以安拉的名義發誓說,他要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葉維塔。
這次會面,他沒有讓葉維塔知道。他從沙漠回來時,她正在菜園子裡摘菜。井隊的人自己種了一些時鮮蔬菜,特別是那些當地沒有的菜,如:萵苣、韭菜、茴香、空心菜、大白菜、冬瓜等。乾旱的土地,一遇到水,植物便瘋長。一棵辣椒秧長成了小樹,一年兩季(這裡一年只有雨季和旱季)為他們提供吃不完的辣椒,——這種小小的尖辣椒,讓他實在不敢多吃。菜園子的外圍種著香蕉樹,園子旁邊有一台壓水機,它的下面有一眼六十多米深的水井,是井隊自費為這個街區的居民打的,水泵及其維修,全由井隊免費提供。
井邊整天圍著前來汲水的女孩兒和女人。也是因為自來水昂貴,再加上這眼井的水質好,是把地底下岩層裡的水給抽了上來。他們接一瓶水送到國家化驗室檢查,結果出來了,說是相當於天然礦泉水。
一個女人壓了一百多下,才接滿一大盆水。也許她自己並沒有在心裡數著,可是那天在坐大樹下乘涼,他確實看見一個小女孩兒壓了一百多下,才接滿同樣的一盆水。每壓一下,水就出來一段,一節一節的,有的長,有的短,連不起來。他竟然耐心地數了下去。
滿滿的的一盆水,在把自己當做運輸工具的情況下,那個女人只能把它頂在頭上,然而,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旁邊有人,自然會幫她一把,可是她卻專揀沒人的時候來,她不願意和很多人一起,排著長隊,一個一個地往前挨。剛才她壓滿了一盆水,看看旁邊沒人等著,便站在那裡歇了一會兒,把裹在頭上的布摘下來,折了幾折又放到頭上,然後蹲下來,兩手端著盆沿兒,運足了勁兒,把盆穩穩當當地放在頭頂上,一滴水也沒灑出來。她一隻手扶著盆沿,一隻手叉腰,挺起腰板,慢慢地站起來。走路時,胸脯前凸,臀部略向後屈,屁股上翹,中間的部分便凹了進去。更凸顯了纖細的腰身,和優美的曲線。從小到大,也許就是這樣的勞動,造就了她們那種曲美的身段。
然而,資源不能隨便開採,打井須要申請,由自來水公司安裝水表計價。陽光被看做本國資源,使用太陽能要向供電部門申請,按光電元件接受日光的面積收費。一個中國人想辦一家氧氣廠,主要原料是空氣。按照當地的規定,利用本國資源,稅務上可以享有優惠。當問及此事時,得到的答覆卻是:「不可以」。
事實上,無論是打井還是安裝太陽能,都是有錢有勢的人的專利,老百姓根本就沒有能力問津。因此,雖然有那些規定,卻很少有人去照辦。而相對於普通百姓,這些又是他們身外的事情。
葉維塔拔去幾株小樹的幼苗,它們來自象糞中沒有被消化的種子,又掐下一籃萵筍葉,一把小蔥,準備用來蘸醬吃。他們北方人喜歡這樣的吃法兒。
「走了這麼多天,也不往回打個電話。」她很不高興地說。說完之後,又好像很高興。幾天沒見面,兩個人的心裡,各自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告訴葉維塔:「明天早晨四點鐘準時出發,去沙漠。」他說他認識一個圖阿雷格族人部落的首領,是一個非常慈祥的老人,也是他最可信賴的朋友。老人同意帶她進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