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31章 沙塵暴 (3)
    他讀過非洲作家SeydouBadian的《Lasaisondespieges》(充滿欺騙的季節)。寫的是非洲鄉下的事,書中的主人公在沒出世之前,他的父親娶了三個老婆,他母親居大,下面有兩個小老婆。二老婆生下兩個男孩兒,小老婆生三個男孩兒,其中有一對雙胞胎,而他自己的母親,當時只有兩個女兒。兩個小老婆串通起來擠兌她,一兩句聽起來無關痛癢的話,卻像舂米的杵一樣,搗在她的心上:

    「哎!瑪妮塔,你的兒子應該接受割禮了。」小老婆對二老婆說。

    「是呀,我這兒都已經準備好了,等他爸爸把日子定下來,就把他們送過去。你呢?你也得趕緊準備了吧?」瑪尼塔反過來問小老婆。小老婆卡莉說:「我這兒正準備著呢,我請來兩個織布好手,幫我織一匹好看一點的布,色彩一定要鮮艷,給我那三個兒子做長衫。小伙子嘛,要穿得帥氣一點,給人家看上去都羨慕才行。」

    最後,他的母親為了避開那些冷嘲熱諷,帶著兩個女兒從家裡搬了出去,住到一間茅屋裡。後來她自己也有了兒子,可是她卻總是為他擔驚受怕,每當兒子生病時,她就把他送到親戚家裡,或者把他交給爺爺照管。她在兒子的脖頸、手腕和腳踝上掛滿各種各樣的護身符,她怕那兩個女人在她兒子身上施用巫術。

    他相信書中寫的事,當地人是有原始樸素的一面,然而,嫉妒心正是原始樸素的情感,是本能。動物尚且知道爭寵,何況是人,只不過在這裡,大多數一夫多妻的人家,家裡的事情處理得比較好,都能和睦地過日子。

    那個人點燃一支煙獨自吸著,可是他卻從不吝嗇給別人吸二手煙,這一點還是外國人比較講究,外國人在車裡吸煙,總會問同車的人:「我可以嗎?」或者乾脆不吸。他把車窗落下,一股熱浪湧進來,他只好又搖上一點,繼續聽那個人解說。

    一頭驢站在在公路中間想著心事,呆呆的像是用木頭做的,對什麼都沒有反應。他被迫把車速減下來,鳴著喇叭慢慢地接近它,驢一動不動以為自己是警察。他最討厭這裡的警察,他用車頭去頂它,又猛地鳴了一聲喇叭。驢子撒開四蹄,掉頭就跑,他開車跟在後面,兩者一前一後,像一輛驢車在公路上飛奔。驢子順著公路跑,公路是直的,它也就不用轉彎,跑了將近一公里,車上的那個人心疼地說:「算了吧,你別把它給累著了。」他鬆開油門,點一腳剎車,驢跑到一邊喘氣去了,車裡的人哈哈大笑。他也很開心,儘管他追的不是警察(如果是警察他還不敢追)。

    突然,那個人好像又有了什麼新的發現。他比比劃劃地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女人,那女人站在那兒,面對牆角,一動不動,頭上頂著一大摞盆,由大到小,寶塔似的高高地豎在頭上,像一個競猜題。

    明明是一個人站在那兒撒尿,卻沒有人往那方面想。

    「在那面壁祈禱。」「不對!」

    「密會情人,怕給人認出來。」「不對!」

    「在那兒偷著數錢。」「不對!」

    「傷心地哭泣?」「哭泣?有那麼點意思,但不是。」

    「都不是,那是什麼呢?」「她在撒尿。」那個人說。

    哇!竟然會是這樣,長這麼大,聽都沒聽說過,今天竟然親眼看見女人站著撒尿。也不知道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不相信導遊,總之,堅決地不信。「我們打個賭吧!要是真的,走到前面,路遇酒吧,請師父把車停下,我們哥兒幾個請你喝一瓶可樂」(那個年代,可口可樂在中國還是奢侈品,絕對的高檔飲料)。

    「說准啦!」司機把汽車掉頭往回開,來到那堵牆下。女人已經離開了那兒,在地上留下一灘印記,新鮮的。牆角濕了一大塊,離地面還挺高,誰也沒弄明白是怎樣搞上去的,也可能是那女人臨行前喝足了水,頭上頂那麼多的東西,連喝水也成了一件難事。幾個人圍著那灘印子,七嘴八舌地討論,彷彿在認真地研究一張施工區域圖。除了這些個破事兒,像這樣的一群單身漢,在這樣孤絕的環境下,也沒有別的什麼好消遣的。

    那個人跟他們講:「這也是見怪不怪的事,她們在頭上經常頂著很多沉重的東西,蹲下去,再不容易站起來,久而久之,養成了這樣的習俗,說起來也是為了工作方便,中國人不也常把小解說成:「去方便方便」?聽起來似乎有道理,可是,男人跪下來撒尿,卻是脫褲子放二遍屁的工程,這又怎麼解釋呢?」那個人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有人說是怕把尿濺到腳面上,可是在沙漠裡,尿又是濺不起來的,是他們的前列腺……?難怪三毛看了也感到費解。

    他不願意聽那個人瞎吹,便打開車上的放音機。牙買加黑人歌唱家鮑勃·瑪利(BobMarly)唱《Nowomennocry》(女人別哭):「坐在鎮政府的廣場前面……,想起那些曾經擁有和曾經失去的朋友……我說,女人,別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喜歡一個真實的非洲,他實實在在地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幾年,和當地人一起工作,他知道他們的脾氣,懂得他們的習俗。而那個人講的,不過是井隊歷屆的人相傳下來的笑話,真正的非洲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那個人自以為什麼都知道了,可是上次在飯店裡吃飯,服務生用一個精緻的銅盤給他端來水,水中飄著兩片檸檬,旁邊擺一枝薄荷。當時口正渴,責問服務生為什麼不把勺一同拿來,也幸虧那個服務生沒聽懂他的話。看著那個人跟服務生沒完沒了地囉嗦,他坐在一旁也沒吱聲兒,伸出手在那個銅盤裡洗了洗。

    在國外工作那麼多年,幹過好幾個國家,經歷兩次政變,干倒了好幾任總統,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那裡的工作,做起事情駕輕就熟,得心應手。可是對國內企業內部的事情卻越來越模糊,常常使他無所適從,捉摸不透,因為有些規則是潛在的。這裡的口音比較雜,最初聽到那個名詞,他還理解成「錢規則」後來在網上看才知道是「潛規則」。看見別人都在喝酒,他也饞了,端起茶盅,把裡面的水一口喝掉,混進嘴裡的茶葉渣子,也囫圇地吞了下去,把茶盅遞給身邊的一個人:「來!給我也倒點兒。」他平時不喝酒,這一喝,就有點喝高了,頭暈。那頓飯他本來沒想吃,可是眼看著已經是月底,每個月不報銷一大筆招待費,國內的領導會擔心的。擔心他在外面沒有朋友,怕他吃虧,已經有風聲傳過來了。他臨時湊幾個人,來這家高級餐廳撮了一頓,要麼,好像連公款吃喝也不會。這還不算,重要的是在酒桌上會不會應酬?酒量到底有多少?對一個人能力的考核全都在這裡面了。

    只可惜這家餐廳並不高級,點菜他不大內行,只管揀貴的上,吃來吃去,賬單上的金額還沒有達到預想的數。於是,便又要來一瓶洋酒,隨便塞給旁邊的一個人:「給你,拿著!」他接過發票,翻過來放在櫃檯上,就用收銀員的那支圓珠筆,在後面寫下因由:「請×××一行人吃飯」,當然,那一定是一些大人物。臨走,他發現汽車鑰匙不見了,他糊里糊塗地把鑰匙放在一個吃剩下的螃蟹殼子裡,被服務生連桌子上的殘渣,一起給收拾走,倒進一個泔水桶裡,連夜又被一個收泔水的,倒進一個更大泔水桶裡,用驢車拉到郊外的一個飼養場,給豬供應早餐去了。豬的食慾也真是好,一頭豬吃下了那串……

    「×總,我送您回家。」一個人拿著他的汽車鑰匙來攙他,他抬眼一看,那個人很胖,挺著個大肚子,很有點像他剛才在迷濛中編撰的,《驢給豬送早餐》的寓言裡面的那頭……。他一時拿不準,睜大了眼睛仔細看:「哦!是了。」——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以後可不能再這麼喝了。」

    04

    沿湖一帶的斜坡上,坐落著一個小村莊,居民以牧業為主,兼做別樣,家家都養駱駝、牛羊。他們走進村子裡,身後跟著一群小孩兒。低矮的土房,裡面住著波爾族人,大部分村民都去趕集,村子裡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村民們用淡漠的目光打量著他們,那種木然的淡漠和無表情,卻勝過有表情,——一種捉摸不定的表情,常使他心裡發怵,儘管他知道,他們都是好人。

    「夫夫!(你好!)」他用當地語和他們打招呼,問好。居民們報以溫和的微笑。他們沿著狹窄的小路,繼續向村子的深處走去,後面的隊伍越拉越長。地勢逐漸抬高,穿過一條極狹窄幽長的小巷,他們把村子留在了身後。婉轉繞過幾個牛欄,他們已經站在坡頂。

    極目遠眺,浩瀚的沙海,不見邊際。沙丘重重疊疊,連綿起伏,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光亮。黃沙正以每年十厘米的速度,嚙食著這個小村。突然出現的景象,感動得葉維塔熱淚盈眶,她抱住他,擁著他,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好一會兒才說道:「謝謝你帶我到這兒來。」

    「這只不過是沙漠的一隻腳。」他說。

    他帶葉維塔往沙漠裡面走,低窪處仍可見到一些植物。他指著一叢矮樹說:「這是灌木拉克(raq,亦稱阿拉克),它的枝條傳統上被用來刷牙。」這使葉維塔想起了在她去過的一些地方,經常看到那裡男人、女人,嘴裡銜著一根小木棒,津津有味地嚼著。好像剛吃完了棒冰,沒吃夠,把那木棒留在嘴裡咂。不想這麼一咂,竟咂出一副令世人羨慕的糯米白牙。「就是這個麼?」她問。

    他上前為她折了幾枝。

    繼續往前走,他指著一種條形的漿果說:「這是駱駝喜歡吃的植物,在大漠裡迷失、斷水、斷糧的情況下,人也可以用它來充飢。」葉維塔摘下一顆漿果,在衣襟上擦了擦,放進嘴裡嚼著,乳液飽滿,味道有些淡淡的酸。

    再往前走,全都是沙子,不見一棵草木。他們連續翻過幾個沙丘,在地上印下大大小小,凌凌亂亂的腳印。葉維塔向不同的方向拍了很多照片,然而,她並不滿足於拍照,她拿出畫夾,坐下來寫素描。一群孩子圍坐在她的身邊,看她作畫。

    他看見了黑白色的沙漠,更加神秘莫測。他甚至看見了沙漠裡的海市蜃樓,——一幫沙漠人用纏頭裹了面,只露出兩隻眼睛,騎在駱駝背上,悶聲不響地行走。他們的嘴巴被捂在布裡,說不出話來。駱駝的嘴巴沒被捂上,可是它們不會發聲,咳嗽也不會。在沒有到達目的地之前,他們是一架上足了發條的機器,只會這樣地走著,自己不能停下來。不過,這些又是他的幻想而已。

    葉維塔筆下的沙漠,比眼前的沙漠更加富於觀感。時間被提前了半個小時。夕照斜照,陰影的部分被加重了,賦以神秘的色彩,明亮的地方更顯明亮。遠處彷彿有一線浮雲,虛無縹緲,似是而非。雲腳伸入沙漠,模糊了天界,分不清是雲、是霧、還是沙塵暴在那裡蓄勢。那是一種自然的力量,不為人類所知。那裡有葉維塔嚮往了多年,為之廢寢忘食,今生、今世必須要實現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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