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29章 沙塵暴 (1)
    人已走遠,影子依然留在他的腳下,一寸一寸地向沙漠裡撤去。

    他跪下來,捧起她的頭髮,頭髮在他的指間簌簌地滑落。

    駝隊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沙漠和天際相連接的地方。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他恨那個誘拐女人的撒哈拉沙漠……

    01

    清晨六點半他們就出發了,沿途逛了幾個鄉村集市。趕上大集,那裡也很熱鬧,走在公路上就看出來了。

    騎著驢來趕集的,把貨搭在另一頭驢子的背上,連驢帶貨一起賣。趕著驢車來的,人和貨裝在了一起。一些女人三五成群地結了伴兒,走著來,她們的頭上頂著高高的農牧產品,最後變成薄薄的一小摞錢,而她們並不覺得吃虧。牛和羊被趕著來,全數到齊,就沒一個掉隊的。頂數雞最遭罪,是用繩子給縛了,纍纍的像蝙蝠一樣,一律頭朝下,倒掛在一個長桿子上,搭著自行車來。

    一路上的人絡繹不絕,遠道兒的人得起早走,從十幾公里以外就開始了。這異域的風土人情,也讓葉維塔想到了自己的家鄉。是呀,出來也有些時候了,長到這麼大,還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兒,媽媽想她想得睡不著覺,擔心她在外面碰上什麼野生動物,還有那些比動物還可怕的壞人,她已經在QQ上催葉維塔早點回去。

    來非洲前,親友們都勸她放棄這個計劃,也有的人給她出主意,讓她乘法國航班,走巴黎—尼亞美航線,訂一個靠窗子的座位,當飛機穿越地中海,飛經撒哈拉沙漠上空時,透過飛機的舷窗,往下面看一看就行了。她當時聽了就很生氣,卻也不屑和那些人去爭執,反而在私下裡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主意。

    葉維塔給他講起自己的家鄉宜蘭。宜蘭背山面海,是個有山、有水,有諸多出產的地方,境內地形複雜,自然資源豐富,風光旖旎,令人嚮往。她從蘭陽八景講到羅東夜市,講的時候,臉上無不流露出對家鄉的愛戀和自豪。

    他沒有去過台灣,只能一邊聽著她講,一邊按照她的描述,在自己的腦袋裡繪就一幅幅的圖畫,那些圖畫很美,特別是有了大海,它們便生動起來。他最愛吃螃蟹,就描繪出在海邊的石縫裡釣到很大的螃蟹,他的兩腮開始有液體滲出,他偷偷地吞下了口水。其實,人家葉維塔並沒講到螃蟹,也沒有提到秀色可餐的字眼兒。

    他看見一個老婆婆拄根枴杖,手牽一個小女孩,在沙灘上留下兩對半腳印。黃昏時刻的海灘,沒有椰林,只有斜陽,——他想起那是澎湖,不知道澎湖離宜蘭有多遠。

    葉維塔還在講著,他也就繼續隨著她講的內容,在自己的腦袋裡面畫著,彷彿她就是他的模特,坐在他的面前讓他來寫生。葉維塔越講越來勁,他也就更是浮想聯翩,目光鎖定一個方向,一個既不確定,又很渺茫的地方,眼神也變得深邃起來,畫的內容開始一點一點地超出了眼前景物的範圍。

    她懷疑他是否在聽,他豈止在聽,而是一邊聽,一邊聯想著,擴展著她的思維。他就是這樣,在大學課堂上時,全國著名的法語語音學教授徐先生就對他說:「Vousetestoujoursdanslalune.」這句話直接譯成漢語是說:「你總是在月亮上。」法國人說×××人在月亮上(如果不是指真正在月亮上的宇航員或者其它什麼人),並不是要說×××人目前所在的位置,而是指這個人「心不在焉,胡思亂想」。

    課堂上他聽到的內容,永遠比老師講的要多好幾倍,而記在自己腦袋裡的,卻只有千分之幾。

    他想起自己的家鄉來。幾年前,他回一趟老家,自然要去看一眼他從小在裡面泡大的那條河。小時候,多少美好的時光被他往河裡隨便一扔,砸出一串水花,像甩出去一抹鼻涕,從來沒後悔過。他從菜田里偷來蘿蔔,按在河裡洗,他喝那水,從未壞過肚子。他把脖頸上厚厚的皴搓下來,淹死在水裡,他恨它們,因為它們,他整天挨罵,搓得太淨,露出經久不見的白茬,又挨罵:「是不是又去游野泳?」

    遠遠望去,筆直的河床,兩邊用青石護堤。這河堤的設計,大概是為了抵禦百年不遇的洪水,是那麼堅固、高聳,兩條河堤之間,躺著寬闊而乾枯的河床,早先,這河裡還有水,後來河床乾裂,那水流進地縫裡就不見了,河也就斷了流。這已經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年、兩年能形成的。

    當然,現在,在寬闊的河床中間,也能看見一涓細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時而變換著顏色。如鑽出地面的一條蚯蚓,羞怯地試探著向前匍匐蛇行,像是要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再鑽回去,不過,那顯然已經不是天然的河水了。

    河邊有一座小山,因為大凡中國的山和石頭都得像點什麼,它只好像一個龍頭。可是他從很多角度看過去,怎麼看也還是一座小山。幸好那座山不怎麼出名,否則它會被刺青,渾身上下被劃得亂七八糟,像長了一身癩疥,也是因為沒有那些東西,所以也就沒有人來這兒「到此一遊」。

    他的母校——市第一中學,就坐落在那座山的腳下。課間,他們幾個男生躺在山坡上抽煙、曬太陽。只有他一個人不抽,總愛呆在上風頭的地方,脫下襪子,涼在一邊,觀看操場上的老師和同學們做間操。一群玩偶,隊形整齊,小個打頭,他看見他的那個位子空著。

    那時,他們對自己的將來,誰都沒有多想過,大腦極度鬆弛。作業中命題的那些大頌揚的作文,並沒有造就他日後的馬屁文章,他只是在工作崗位上,默默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忽然,鈴聲大作,他們的腦弦又復繃緊,像打衝鋒一樣從山上衝下來,彷彿聽見有人在喊:「衝啊,殺!」。

    他們一起湧進教室,氣喘吁吁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身上帶有濃烈的煙氣,心神好半天定不下來。天氣好,一天要打好幾次衝鋒。說到自己的家鄉,他的話就多了起來,雖然他的家鄉沒有什麼可以讓他感到自豪的。

    他一向不大愛說話,都三歲半了,還不肯開口叫媽。誰也不理,整天一聲不響地把幾本畫冊翻過來,又翻回去,把一些東西拆了又裝。母親並不怎麼擔心,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會說話,那天,和鄰里的孩子在一起玩時,偶然地,她聽見他罵人:「×……媽!」

    擲地有聲,說的是那種二十年以後,他才做出來的事情。當媽的心裡暗自高興啊,如釋重負,緊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罵的是什麼也不重要了,裡面含有一個「媽」字已經足夠她美幾天的。然而,當媽的卻不好意思跟別人說,權當自己的兒子是個啞巴,只盼著他有朝一日,能一鳴驚人。

    兩個姐姐發了狠心:「餓著他,看他說不說話。」

    大家開始不理睬他,他玩困了就睡,醒來後去找餅乾桶,桶裡面換上了積木塊。他拿起一塊,咬在嘴裡,先不去吃它,又拿起另一塊去餵玩具狗,狗也不吃。媽媽見了,心不落忍,眼淚「嘩!」的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把頭一扭,躲了出去,姐姐們佯作什麼也沒看見。

    「這可不行,我兒子會餓壞的。」母親不顧女兒的攔阻,拿著餅乾走了進來,兒子仰起頭,望著媽媽的臉:

    「媽,我餓。」字正腔圓,誰都聽見了,又誰也不敢相信,她們目瞪口呆,四處尋找。

    ——一隻小貓竟然會說「你好!」

    全家立刻沸騰起來,姐姐們高興得直拍他的屁股,捏他的大腿,把他高高地舉起來,從此,同學們不會再說她們的弟弟是個啞巴。母親接過兒子親了又親,淚水灑在他稚嫩的臉蛋兒上,她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會說話,只是她頭一次聽見兒子喊她媽媽。

    「你會說話為什麼不說呢?」葉維塔嗔怪他。

    誰說不是呢,他自己也懷疑那個故事是姐姐們編造出來的,可是爺爺、爸爸、還有媽媽都說是真的。

    02

    天漸漸暗了下來,路邊的樹木越來越稀疏,越來越低矮。前方出現一片戈壁灘,風和洪水把沙子淘走,地面上只剩下礫石,大大小小的,奇形怪狀,在暮色裡留下各種各樣的陰影,汽車好像駛入了亂葬崗。

    前方的路上影影綽綽地橫著一段樹幹,他把車速放慢,看了一眼葉維塔,到底是個女子,經不起這樣的長途顛簸,她睡得正甜。他不動聲色,悄悄地從座位下面拿出手槍,打開保險,拉開槍機,又輕輕地推上,一粒子彈無聲息地滑進了槍膛。前不久,一夥歹徒就是用這個方法,劫持了一輛長途大巴車。他觀察一下四周,地面開闊、平坦,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他索性把車開下路,行駛在開闊地裡,遠遠地望了一眼那根樹幹,——一根很好的木柴,可能是夜間運柴車被一塊石頭墊了一下,那塊木頭從車上滾落下來。

    汽車下路時,葉維塔醒來一下,看了看窗外。——暮色蒼茫,原野上迷迷濛濛,地球像鑽進了睡袋裡,葉維塔又閉上了眼睛。

    遙遠的一盞紅燈,迷離閃爍,已經不再遙遠。汽車開進一個鎮子,鎮上的制高點被一個微波通訊塔佔據,那盞紅燈就固定在塔頂上,塔的下面散現出其它燈光,越來越多,像是塔頂上的炭火落下來,摔成一地火星。

    鎮子裡有一個小客棧,很小的一家,每天只吞吐幾個客人,他們住下來,整個客棧便告滿。櫃檯高高的,身後是狹窄的過道,在他們登記時,有幾個西方客人從他的身後擦過去,走進裡面的院子。登記完後,領了鑰匙,服務員拿上他們的行李,引他們去客房,房間很小,裡面蓄滿悶熱的空氣,——一股特有的氣味是所有這種小客棧房間裡的基礎設施。靠牆放一張床,行李堆在地上,此外也就不剩多大地方。牆角砌起一個浴間,一個噴頭罩在上面,可以在裡面洗浴,而就是這個噴頭吸引了他們前來入住。

    廁所是公共的,小小的一間,推開門,裡面的水泥地面,被沖刷得乾乾淨淨,地中間有一個小洞,拳頭大小,得對準了,否則搞在外面,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們弄進洞眼。洞口是圓的,直徑又小,試幾次,都不能把兩便同時解在裡頭。他捏住前面,任那裡憋出一盞小燈籠,先解決後面。下一次,他先解決了前面,再去照顧後面,就看哪頭急。想到中國的茅廁,坑口又寬又長,屎還沒拉出來,人先掉了下去。因此,人們有機會下去救人,被沼氣熏死,做了烈士,民俗不同,也能造就英雄人物。

    牆角里放一隻塑料水壺(madeinChina),當地人擦屁股用「手指」而不是「手紙」(這個任務指定由左手完成),把東西抿了去,再以右手執壺,左手自己洗自己。怎麼洗,他也不清楚,蹲在那兒,一個昏暗的燈從上面照下來,在這個有利於想像的空間裡,他伸出左手,想像著,比劃著:「食指?」,「中指?」,主要還是大拇指和其它手指之間的配合。

    他沒有用「手指」而是用的「手紙」,自備的,用右手,用一下,折一折,扔掉,再撕一塊。隔層紙,還是不放心,便後仍然要洗手。他擰開水龍頭,任水流簌簌地沖在手指頭上,他想到了那個塑料水壺,他想:「這樣做是不是脫褲子放二遍屁呢?如果當初用手指,然後再洗手,不是一回事?又省去了手紙,避免了無端的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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