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28章 工地手記(二) (2)
    這個位於叢林深處的部落,沒有大路和外界相通,土著人硬是用砍刀開出一條幾公里長的路,用樹枝和石塊填平了兩條大溝,鑽機才得以開進來。幾天來,當地人給他們送飯,每天宰一隻羊,部落裡的雞都被他們給吃光了,女人們頭頂水罐,走十幾里路為他們打水做飯、洗衣服、洗澡。

    工人們面色凝重,拿著鐵掀、鐵耙清理堆積在井口的岩石碎屑。這個地區的風化層厚度大,鑽頭一邊往下打,井壁上的沙土一邊往井裡塌,增加了施工難度,他們用四天的時間,才在村子的另一頭打了一個干眼,深度九十六米零五,只在上面的部分遇到一點點水。眼下這眼井風化層的厚度、地質結構、岩石的性質,和那個干眼大致相近,他們心裡明白,照這樣打下去,只是為了給部落裡的土人看,他們是在盡最大的努力。他們在想,怎麼好意思離開這裡,離開他們心愛的姑娘,儘管他們知道,土著人一定會說:

    「這都是神的旨意。」

    一次,在一個部落裡,他的同事們和長老開玩笑說要幾個姑娘,到了晚上,長老果然給他們每人派一個年紀輕輕的大姑娘,她們都是村裡最漂亮的女孩兒,個個洗得乾乾淨淨,穿著節日的衣裳。這是他們事先沒有料到的,他們的口語不能相通,只好配合肢體語言,比比劃劃地用雙手,甚至還有腳,在村頭和她們聊天。

    他們一起坐在行軍床上,他把雙腳從工作鞋裡拿出來,擺在旁邊,脫下棉襪掛在一個樹枝上。一個女孩兒摸摸他的腳心,那隻腳像是受到了驚嚇,不自禁地縮了回去,又不自主地伸出來。那個女孩兒捏捏他的腳後跟,然後,叫姐妹們都來摸一摸,她們不曾想過有這麼柔軟的腳後跟,她們都是光慣了腳的,即是光著腳趿一雙拖鞋,也是很奢侈的裝束。又摸摸他的頭髮,這裡是最讓她們羨慕的地方,「為什麼剪得那麼短?為什麼不留著?」只顧為他人惋惜了,卻不知道她們自己也有那麼多迷人的地方。

    一個東西碰著他了,在他的臂間輕掃,微溫,富有彈性,像一隻小狗的吻部,在他的身上嗅了嗅,又離開了他,不是誠心的,然而,再掃過來時,卻勾起他萬般遐想。他把她拉進懷裡,說悄悄話,悄悄得連他們自己也聽不懂,只好嗤嗤地笑,表示已經聽見了。他悄悄地把手伸到她的衣服底下,她的腰很細,薄薄的布衫,前襟被裡面的東西棚起,放不下來。她更笑了,這會兒,她已經變成有心的了,她在他的懷裡扭動,——人類自然的本能,她沒有感到害羞,他也是。

    月亮識趣地走開了。

    他們就是這樣在星光下聊著,笑著。彼此都不確定對方說的是什麼,也不能確定自己為什麼笑,然而,也都開心地笑著,笑得那麼輕鬆自然。女孩兒們給他們唱咿呀歌,有領唱、有齊唱,跳舞給他們看,又把他們拉進來一起跳。他們費盡艱辛地模仿女孩們的動作,跟著她們的節奏,後來卻發現,她們中間很多人跳舞並沒有固定的動作,全憑感覺,自由發揮,於是他們便也放開了跳,玩了大半夜方才盡興,直到天亮才把她們給送回去。是在那天夜裡,一個小孩用當地語混雜著法語加手勢,給他講了一個非洲的寓言《鬣狗和野兔的故事》。在西方的寓言裡,愚蠢的狼常常被聰明的狐狸所愚弄,這裡沒有狼和狐狸,鬣狗和野兔就理所當然地充當了它們的角色。鬣狗上當了,因為每次上的都不是同一種的當,它就沒記得那是第幾次,而野兔又在忙著設計另一個陷阱。

    他給那個孩子講自己的家鄉:冬天下大雪,天地間只剩下兩種顏色,河水凍結成冰,人、畜走在上面,不必擔心會掉在水裡。那個孩子呆呆地聽著,臉上表現出驚訝的神情,似乎這讓他很難想像。

    空氣壓縮機的吼聲震耳欲聾,鑽盤不停地旋轉,鑽頭「匡啷!匡啷!」地在岩石裡鑿出一百多米的深洞,壓縮空氣把鑿下來的巖屑帶到地面,在井口圍成一個小丘,彷彿是一個火山口,灰白色的岩石粉末,激烈地從地底下噴到地面上來,——一個活火山正在噴發。

    劇烈的人類活動,驚擾了附近樹上的一窩野蜂,它們傾巢而出,有預謀地包抄過來,開始了自殺性襲擊。人們四下逃竄,驚恐萬狀。他知道發生了什麼,四處尋找葉維塔,發現她正在往汽車那面跑,把一個赤膊的孩子護在自己的衣襟底下。他飛快地向汽車奔去,拉開車門,放他們進去,汽車裡面已經有幾個人捲縮在那兒,他順便又塞進去一個孩子,又把一個鑽在汽車底下的孩子拖出來,塞進車裡,緊跟著,又把自己也塞了進去。

    巫師停止了咒語,混在普通人中間,他早有防備地穿著寬大的神袍,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事後,他疑心是巫師搞的鬼,要麼就是他用咒語得罪了野蜂。

    野蜂蜂擁而來,「蜂擁而來」這個詞發明得好殘忍。一個人雙手抱著頭,倉惶地向汽車跑來,拚命地拍打車門,獅子鼻壓扁在門玻璃上,鼻孔大張,像是兩個蜂窩的入口,倒先把自己嚇了一跳,目光驚恐異常。蜂群隨之而至,這時已經無法給他開門,他把玻璃落下一點,玻璃下滑拉動鼻子,蜂窩口被關上,那個人也就稍定了心。他塞出去兩件寬大工作服,那個人瘋搶似的把衣服從窗縫裡面向外拽,一粒扣子被門玻璃掛住,他用力一掙,扣子留在車裡,衣服被抽了出去,他馬上蹲下,把自己蓋了起來。

    這時,已經有五六個野蜂飛進車裡,在車內引起一番騷亂,外面的工人們也都躲到就近的卡車裡,目瞪口呆,心有餘悸地向外面張望。

    03

    不遠的一棵麵包樹下,拴著一隻山羊,成為暴露在工地上唯一的活靶,上百隻蜂針刺向它的口唇,腹部。它驚慌失措,東奔西跳,妄圖掙脫那要命的繩索,結果更是惹惱了野蜂,它們變本加厲,一波接一波地輪番向它進攻。那只可憐的山羊,被繩索套在頸部,身體不得前進,只好拉細了脖子,把頭送到最遠,誰知皮膚一經拉延,毛髮反而稀疏起來,野蜂見有隙可乘,紛紛把毒針刺向它的脖頸,而那裡正是要害,宰羊便是從那兒下手。

    最後,那只山羊的眼睛裡充滿了絕望的神情,它不再拚命地掙扎,兩隻前蹄緩緩地離開地面,後腿撐地,由那根繩子拉著平衡,這樣地堅持了幾秒鐘。繩子越拉越緊,最終,它突然倒地,自縊身亡。

    他和葉維塔躲在汽車裡,親眼目睹了這場人蜂大戰。一場不對稱的戰爭結束,野蜂慘敗了,人類犧牲了一頭山羊(也不知道那羊還能不能吃)。人們以遍身的腫塊,換來眾多野蜂的生命。

    那恐怖的一幕很快就過去了,群蜂散去,只剩下一些散兵游勇,已對人們構不成威脅,工人們從各自的掩體裡鑽出來,回到自己的崗位,工地上又恢復了原有的秩序。做飯已經來不及了,他帶葉維塔向叢林深處走去,遠離工地上的嘈雜和塵土,拿出野外食品擺在地上,——一盒午餐牛肉、兩盒玉米罐頭、兩個木瓜、一瓶礦泉水構成他們的午餐。

    叢林中靜悄悄的,陽光熱烈地從上面照下來,碰到岩石和沙地,便被反射到各處,形成漫反射。葉維塔瞇縫著眼睛,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住一個土坑。正巧他的一隻眼皮被野蜂蟄得腫起來,把眼睛擠住,睜不大開,也像瞇起來一樣,他便用那隻眼睛看。那是一個漏斗形的坑,坑底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不停地向下挖著,看不見是什麼東西,只見它把挖起來的沙土,用力地拋向坑沿,在坑的邊緣形成又鬆又軟的斜坡,動物走過,一失足便跌落坑底,這時,坑底下突然伸出一隻恐怖的魔爪,一把就把那個動物拖入土中,瞬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看上去,還是一個土坑,不留一點痕跡。

    他記起在遙遠的西伯利亞,有一個廢棄的礦坑,深六百多米,張著漆黑的大口,形成螺旋型的氣流,隨時準備把過往的飛機吸入腹中。不過,眼前這個地洞她不用害怕,它的直徑只有一元錢硬幣哪麼大,他看到落入陷阱中最大的動物,是一隻螞蟻。他拾起一個細長的草棍,一下子把那個怪物給掘了出來,——一個五、六毫米長的土蟲,長著一柄鏟刀形的尾巴,剛一落地,它便又挖了起來。

    今夜,將是沒有月亮的夜晚,因為沒有月亮,星星就格外地亮。繁繁點點,絮絮斑斑,連接成片,好比是天蠶織成的網,數也沒法兒數。

    在中國,人口匯聚的地方,因為星星都被釘在地上,天上反而看不見什麼。報紙上常提醒大家,×日×時×分有彗星經過,×日×時×分有流星雨,肉眼可見。那些發佈消息的人,全都是玩慣了天文望遠鏡的,他們的肉眼,自小在幼兒園裡就開始退化,到了小學就倚靠兩片厚厚的瓶底視物,離開那架兩頭安裝了玻璃片的管子,他們什麼也看不見,而那些廉價的,所謂的天文望遠鏡,大多被一些普通市民買回家去,架在高層上用於偷窺。

    晚飯後,大家坐在行軍床上聊天,葉維塔打開汽車上的收音機,誰知,它的音量在白天嘈雜的工地上被開到最大,而眼下又是如此寧靜的夜晚,她突然被聲浪給淹沒了,頭「嗡」的一下子大了起來,像是要炸開了,她被幽閉在一個悶雷裡面,周圍一切都在震動,心「撲騰,撲騰」一個勁兒地直往嗓子外面沖。她怕極了,慌亂之中一切都沒了主張,慌手慌腳,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理,便驚慌失措地從汽車裡面逃了出來。

    叮叮咚咚,碰碰擦擦的非洲傳統音樂,在那個悶葫蘆裡被壓縮了,急於向外面膨脹。高音在車裡沒頭沒腦的來回亂撞,低音卯足了勁,一鼓一脹的,憋紅了眼睛。車門一開,便都隨著葉維塔一起潑瀉出來,一時便似萬馬奔騰,堰塞湖突然被拔去了塞子。

    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以與生俱來的音樂感,伸手接過那音樂的節拍,搖擺著尚未長成的髖關節,舞了起來。她的雙眸清純如水,她的步履蹣跚,——一種人之初的律動,渾然天成,仿似一苞幼芽,受到春風的撩撥。她赤著腳,骯髒的小短褲,不足以蔽體,兩寸長的肚臍凸了出來,像一個脹滿的小****。鄉下的接生婆總是給孩子們留下那麼一截兒,生怕他們忘記了是從哪兒來的。

    一些大一點的孩子也加入進來,接著,大人、老婆婆也來。他找出一盤非洲的音樂磁帶,將聲音放到最響,打開汽車的近光燈,把黃白色的光潑灑在車前的空地上。人越聚越多,舞跳得越來越烈,音樂被攪得四處遊蕩,飄散到叢林深處。

    小伙子們大聲吶喊,展示健壯的肌肉,他們時而在狩獵,勇敢地和獅子搏鬥,手拿扎槍戳著野豬,不知從哪兒跑來一頭野豬。姑娘們顯出優美的身段,不停地舂米、洗衣服、摘棉花,不感覺累。他也跳進來幫著摘……摘……,摘下來,放進圍裙裡,他沒有圍裙,不知道往哪放,尷尬地舉著手。滿地的棉花,摘也摘不完,——是勞動創造了他們,賦予他們靈感。

    一個婦人尖叫著,聲音咯!咯!咯!地在嗓子裡顫抖,有些歇斯底里。「從來沒見過這麼熱鬧的舞會!」葉維塔被那沸騰的場面給震撼了,只見她瞇縫著眼睛,光是笑了,也忘了把嘴給捂上。

    舞者赤著腳,在地上搓著步子,塵土就蒸騰而起,甚囂塵上,從遠處望去,仿似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燒,光、影和煙扭在了一起。光產生影,又被影子遮住,塵土瀰漫在光裡,證明光的存在,彼此之間難解難分。他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興奮之餘,他隱隱地感到遺憾:如果沒有燈光,這應該是一個篝火晚會,而且是及其地道的。其實這是他的不應該,總想做得最好,而這世間萬物,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十全十美。

    一曲終了,人們四下散去,無聲息地消失在叢林中,留下浮塵遊蕩在光裡,填塞裡面的空虛,要麼連光也不見了。他關掉車燈,取出磁帶。

    「他們還會回來的。」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說。

    說話間,叢林中已經有鼓聲傳出,十幾面噠姆鼓(非洲鼓),六個拔啦風(一種土製木琴),八、九個馬拉喀什(用葫蘆製成的沙球),土製吉它、鐵皮桶等一切可以弄出聲響的物件。人們身著蓑衣,頭戴面具,踝上紮著腳鈴,面塗白粉,手執道具,大聲吆喝著。彷彿這叢林中埋伏了千軍萬馬,四面楚歌,聽到號令,披盔帶甲,手執兵器,從四面八方傾巢出動,殺向這裡。

    他調來五輛卡車,一輛吉普車,一輛皮卡圍攏過來,土著人圍坐成一個大圈兒,十四束光柱往同一個點上聚焦,不時地,有蜢蟲飛進光裡,東奔西闖,又消失在黑暗中。電子音樂已經失去了魅力,他關掉了汽車音響。

    一場這個部落史上前所未有的,盛大的土著舞燈光晚會開始了,主持人是葉維塔,是她那時不經意地按下了汽車收音機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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