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27章 工地手記(二) (1)
    一場這個部落史上前所未有的,盛大的土著舞燈光晚會開始了,

    主持人是葉維塔,是她那時不經意地按下了汽車收音機的按鈕。

    01

    西南地區是這裡的塞外江南,每年五月,來自大西洋的濕潤空氣侵入這裡,造成強大的降水,使這裡的雨季比別處要早來一個多月。然而,今年的雨季又比往年提前了半個月,那面有幾眼井急著要驗收,他們便匆匆地趕了去。

    一大清早他們就已經出了城,來到城外二十公里處的一個檢查站,兩隻破油桶上面橫一根桿子,構成路障,他被迫停車。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兩個警察仰臥在躺椅裡向他招手,在他們的眼裡,這個中國人可以是一頓早餐,因為他們還沒吃早飯。「Bonjour(你好)!」他用法語問好。「你好!」警察用漢語回答。——是例行的檢查,手續齊全,毫無破綻。挑不出毛病,就直說了吧。一個警察央求他:「我早晨沒吃飯,請我一杯咖啡吧。」他塞給他一枚硬幣,警察笑了笑,搖搖頭,向站在油桶旁邊的一個小孩擺手,示意他把橫桿撤掉。

    過了檢查站往西,走了兩百多公里。路上只見得滿目枯黃,草原上著起了大火,火勢來得很凶,整個草原變成一片火海。長長的火苗像一群群的火狐狸精,扭著夢幻般的腰肢,甩開長長的紅尾巴,進行它們的舞蹈,它們伸出舌頭往天上舔,把天給舔成灰色。公路上煙霧瀰漫,汽車像在雲霧裡穿行。局部地區的空氣被加熱後急劇上升,攪動周邊的氣流,引來一個巨大的龍捲風,從平地上拔起一根沖天的灰柱,那根柱子飛快地旋轉,轉了幾圈後又自行解體,把裹在裡面的樹葉拋落在地上,一切又歸於平靜。

    火還在繼續燒著,生活在草叢裡的爬行動物、齧齒類動物紛紛逃竄,倉惶之中無暇擇路,有的便葬身火海,也有的被迫竄上公路,早有兩隻蒼鷹在那裡等候。火越燒越遠,被大火肆虐過的地方,生靈塗炭,平原上一片焦黑,慘不忍睹。

    下了公路往南拐,又走了三百多公里,在低窪地帶的乾草下,便有一些綠色滲出,乳油木樹枝上也見嫩芽抽出來,雨季還未到,它們先感知了那裡濕潤的空氣。走過四百多公里時,路面上的坑裡便出現了積水,那是不久以前下過的雨。

    成群的飛蟻,半寸來長,玻璃翅膀,薄比蟬翼,閃著光亮,漫天飛舞,往汽車上撲,直被撞得肝腦塗地。豐厚的脂肪和蛋白質,像牛油一樣黏在風擋玻璃上,雨刷器一掃,便塗上一層黏膩的乳白色油污,黏黏的,混有無數個昆蟲的內臟和眼睛。油污越糊越厚,刮之不去,抹之不淨,人像是得了白內障,無法看清前面的路況。停下車,往噴水罐裡倒進大量廚房用的洗滌靈,再刮,行了,走幾十米,又來了,他們只好減速慢行,飛蟻撞上了,也不至於翻腸破肚。不過,這樣一來,又延誤了許多時間。

    汽車行至一條大溝,溝底滿是鬆軟的沙子,上面印著野獸的足跡。他小心翼翼地把車開下溝底,又突然加足馬力向前衝,項目上的人說,過了這條溝,再往前走六十公里,就到了第一個村子。他的心裡有了盼頭,可是越往前,路越難走,迂迴的小路更加難以辨認,依稀中,可見驢車和自行車的印子,路遇泥潭,它們便在叢林裡輾轉繞行,結果,平白的又碾出許多路來,頗費周折地選好一條,後來,卻發現它們又重新匯合在了一起。

    整個地區荒無人煙,偶遇幾間茅屋,裡面的女人裸露著上身,不放心地看著他們,嘴裡不知講的是哪一門子外語,要麼就是抿著嘴笑,任你說什麼,她就是不吭聲,也不想知道你要做什麼,你急她不急。眼見得天色暗了下來,遠處出現一道道電光,樹枝開始搖動,樹葉像蝴蝶在振翅,風中開始有了涼意。他們走走停停,艱難地辨認著路,有的時候,還得下車來確認。

    「卡嚓」一個驚雷從汽車頂上滾了過去,把天給撕開一道口子,天河斷裂,河水突然失去了管制,直注入到人間來,汽車便像墜入瀑布底下的深潭,然而,水底也不平靜,有暗流湧動。汽車被淹在水底,閉緊了眼睛,屏住呼吸,在水中沉浮,幸而在這之前吸足了一口氣,彷彿再換上一口氣,得浮到天上去才行。他轉頭看看葉維塔,她泰然自若,處事不驚,小菜一碟。他猛然想起,台灣是颱風、暴雨肆虐的地方,每年有颱風在那兒登陸,捲起十級巨浪,造成強大的降水、有什麼「薔薇」、「杜鵑」、「莫拉克」,都是好聽的名字,帶來的卻是死亡和摧毀。

    雨薄了,可以看見外面了,只見平地上漾起了大水,大有水漫金山之勢,轉眼之間就沒過了汽車輪子,樹木都矮了半截,像插在水中的秧苗。環視四周,水在急急地趕路,汽車卻寸步難行,一條船擱淺了,一輛汽車誤入深潭。

    水不知從哪湧進車裡,葉維塔把腳提起來放到座位上,兩隻涼鞋立刻浮了上來,巨輪裡面出現兩隻泡沫的救生艇,飄飄浮浮,水漲船高。葉維塔伸出手指,輕輕一點,一隻小船被充上了動力,仰起頭,破浪前進。

    台灣處於亞熱帶海洋氣候,受東北和東南季風影響,雨量豐沛,更有中國降水量最多的地方,名字叫火燒寮(那麼大的雨,火也燒得起來)。台灣的地勢是中間高,四周低,排水良好,因此葉維塔見過比這大的雨,卻沒見過平地上發這麼大的水。到了此時,她才算是開了眼界,也不無一點擔心。

    雨停了,烏雲散去,太陽卻沒有出來,這場雨足足地下了兩個多小時,天已經黑了下來。經過這場大雨,已經不可能再往前行,待水稍退後,他把汽車開到一塊高崗地帶,搬出野營廚房,埋鍋做飯,因覓不得乾柴,他們只吃些方便食品。

    一條玉帛橫亙天上,上面釘著星星點點的珍珠和鑽石。地下潮濕,二人爬上車頂,仰視群星,自己就成了天河裡的一個分子。兩個人手牽著手,在天上遨遊,不用喜鵲引領,那是一條前世裡走過的路,不時地有流星從身邊掠過,身後拖著長長的尾巴。

    月亮還沒上來,也許飛到那兒,它就來了,「噓!別說話,就這樣,飛……」

    誰也沒有說話。也沒想過林間是否有猛獸蟄伏,關鍵時刻,他會挺身保護她,結果又好像是被她給救了。她什麼地方都比自己強,他躲不開她那一雙明亮銳利的大眼睛,時刻在打量著他,品評他,只要他的心裡一動,立刻就會被她給洞悉。他感到不自在,逞強,想露一手,總是出醜,話說一半就吞了回去,聲音越來越小,毫無底氣,別說了,沉默下來,除非她喜歡沉默的人。

    然而,這時卻不需要說話,兩個人挨在一塊兒,享受這靜謐的叢林之夜,各自在腦袋裡充滿了幻想。最後,他困了,開了一整天的車,中飯是在行車中吃的,是她幫的忙,把飯放進嘴裡,又問:「喝口水嗎?」

    他們回到車內,把車窗落下一道縫,蚊帳堵在上面,把座椅的靠背放平,就躺在上面睡著了。早晨,他沒聽見雞叫,自己就醒了,雞叫是不可靠的,催人早起,人會在半夜裡學雞叫。吃過早飯,按原路返回,來時的車轍已經完全不見了,大水後的路,改變了模樣兒,憑借依稀的記憶,他們找回那條溝邊。

    「地圖上怎不見這麼一條兩百米寬的河?」他們以為迷了路,可的確就是這裡。不遠處,一顆巨大而蒼老的麵包樹崩塌了,它的年紀太大了,自身早已停止了生長,而其它的生物卻寄生在它的體內不斷地繁衍,——鳥兒在他的頭髮裡築巢,食肉動物在它的身體裡打洞,鼠類和螞蟻在嚙食他的腳,還有各種各樣的蠹蟲。它是一個大鍋飯,誰都來搶著分一杯羹,然而它們又誰都不去愛護它,吃完了,竟把屎也拉在裡頭,去腐蝕它,最後,它終於支撐不住自己龐大的身軀。

    大樹倒下了,像一座小山似的塌了下來,多少賴以生存的動物,失去了庇護,下崗了。

    他們把車停在水邊的高坡上,望著這條大河滾滾向南流去,穿過一個國家,那邊是大西洋。他折下一個樹枝,插在水邊做下記號,計算一下,還有足夠的燃油堅持到下一個鎮子,副油箱還未啟動。他開車去找村落,想買一隻雞煲湯,用木柴燒成炭火,慢慢的煲,他們有太多的時間。

    一群野豬凝神望著他們,突然又像是猛省過來,掉頭就跑,一窩小豬跟著鼠竄。它們也許第一次見到中國人,這種黃色的動物特別愛吃豬肉,而野豬又特別喜歡吃莊稼,它們和人相處得並不好。一天,他買來一顆子彈去找獵人交易,沒有討價還價,他把子彈給那獵人,作為交換,第二天早晨,獵人給他送來一頭肥壯的野豬,他們把它給吃了,豬肝、豬肚和肥腸填飽了他們的肚子,而野豬的肚子裡裝的是糧食。

    走了很久,不見有旁路,便又折了回來。水已經離開標記十多米遠,這樣下去得到明天上午,水才能撤去。

    又是一天的野外生活,早上醒來,他們發現水非但沒有退去,反而又漲了上來,一棵大樹在水中沉浮,飄過他們眼前,樹根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似乎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而草也自身難保。「一定是上游下了暴雨,水來得急,退得也快。明天……」他安慰葉維塔。

    附近都溜躂遍了,再不新鮮,葉維塔坐在汽車裡懶得動彈:「這地方的人生了病可怎麼辦?」她問。

    「一般的病,他們有自己的辦法,遇上急病,治不了,就等死唄!」

    「怎麼問這些?」他警覺。他摸一摸葉維塔的前額,有些發燙,他採來桉樹葉,煮一盆熱水給她洗身(當地人就是這麼做的),因為心裡沒有把握,他只放一點點樹葉,怕一不小心把她給染成綠色,他不能想像一個綠色的葉維塔,一個叢林裡的小精靈。他在叢林裡用床單圍起一個浴間,把熱水給她端進去,再把汽車的腳墊鋪在地上。

    她藥浴後走出來,容光煥發,換上一條長裙,低胸闊領,濃黑的長髮披在肩上,風姿綽約,出水芙蓉。

    他給她吃兩片治瘧疾的藥,搭好行軍床,讓她躺下來休息,蒸一碗雞蛋羹給她吃。也說不準是不是瘧疾,在這裡,只要發熱,首先當瘧疾來治。燒退了下去,不知道她會不會遺憾,井隊上的人常說:「到了這裡,沒打過擺子,就等於沒來過非洲。」

    第三天早晨醒來,睜開眼睛,他們奇異地發現水退了下去,在溝邊留下一片爛泥,溝底還剩齊腰深的水。為了有十分的把握,他們又等了兩個多小時,萬一汽車陷在溝底,一時弄不出來,上游的洪水下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水又撤去很多,他下水趟了兩個來回,水在微微地流動,河底是平坦的沙礫。他摸清了水下的情況,汽車很自信地開了過去。三日的等待,三日的野外生活,因為有兩個人在一起,很快就過去了,有驚無險,只當是三日浪漫的旅行。

    02

    眼下的深度是九十六米七三,還沒見到一絲的潮氣,他心急如焚。從六十米開始,他就一直守候在那兒,眼睛盯著井口,幻想著在一轉瞬之間,有一股清水從那兒噴出來,被風吹拂,變成涓涓細雨,灑在他的身上,涼涼的,裡面摻了帶有細小顆粒的岩石粉末,像是護膚霜裡加了珍珠粉。

    岩石一小塊一小塊地被合金的錘頭給磕下來,雖然已經化成粉末,卻也都長著稜角。它們混在水中,由天上落下,從脖頸灌進人的衣服裡,和皮膚摩擦,癢癢的,有點辣,帶有按摩的功效。然而隨著進度一米一米的加深,他的希望也變得越來越渺茫,從地底下噴出來的,仍然是一股股灰白色的煙塵,岩石的粉末和壓縮空氣混合在一起,在井口形成一團迷霧。

    剛穿過風化層不久,就遇見了頁岩,這種岩石是由粘土物質,經壓實作用、脫水作用、重結晶作用後形成,不透水,在地下水分佈中往往成為隔水層,遇見這種岩層,基本上可以斷定再打下去也是徒勞。

    然而,他們還是繼續打著,空氣壓縮機大聲吼叫,鼓著熱浪,六米長的鑽桿一根接一根地往上加。土著人圍成一個大圓圈,有的蹲著、有的坐著、也有些人已經躺在地上睡了一大覺,旱季裡,他們沒有事做,看打井,已經成了他們一生中非常新鮮的事。他們的眼睛瞪得滴溜圓,裡面結滿了紅蛛網,透過一團團塵霧,焦渴地望著井口。

    巫師拿來一隻雞,宰了,一刀致命,把血淋在地上,雞拿回去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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