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它每天都站在那裡招手,行路人卻只注意到它身上穿的衣服,每隔一段日子,就換一身。今天,人們突然發現它的面目是那麼可憎,它的嘴角上掛著微笑,是蒙娜麗莎的笑,神秘而又讓人捉摸不定。幾個人圍在櫥窗外面看著那個模特,可是那個「人」,卻以為他們是在欣賞它的衣服,仍然盡職盡責地笑著,它並不知道,有一個真人,在看比賽的時候,因為給對方的球隊喝彩,被人給痛打一頓,而作為一個時裝模特,它自己又是禁不起打的。
「砸了它!」人群中一個穿得很破爛的人喊了那麼一嗓子,那個人和模特很早就認識,他們的個頭不相上下,肥瘦相仿。經他那麼一喊,球迷們壓抑的心情立刻爆發,就把那個模特給砸了,它倒下去時,怕弄髒了衣服,自己留了個心眼兒,把腦袋抵在櫥窗裡的牆角上,身體呈四十五度角挺在那兒,姿勢一點沒變,臉色沒變,它的下面懸空著,一個人上來,一腳就把它給攔腰踹成兩截兒。只可惜那身衣服了,早晨才換上去的,混亂之中已經不見了,它多麼想穿在一個真人的身上!那些人一時砸順了手,也就不想停下了,索性一路砸下去。把沿街幾家外國人開的超市、餐館、藥店也都砸一砸。收銀員給嚇跑了,收款機也給砸壞了,手裡揀的幾樣東西一時交不上錢,只好把帳記在自己心裡,東西先拿走,家裡等著用。
接受警方調查時,老闆娘沒有說自己曾經被****,可是打那以後,一遇上身體哪兒不舒服,總覺得是艾滋病,整日裡惶惶的,想去醫院查一查,又怕給人看見,知道了。再說那種病也沒法兒治,查出來反倒不好。
非洲人酷愛足球,從大人到小孩兒,空地有的是,他們光著腳和足球拼誰硬。井隊的駐地後面就有一塊空地,一群孩子,把撿來的許多塑料方便袋,塞進另一個比較結實的塑料袋裡,包緊了,捆紮好,就成了他們的「足球」。那天,他開車經過那兒,那個球正好飛過來,砸在汽車的風擋玻璃上,又彈回來,滾落到車前。後視鏡裡,他沒有看見那個「足球」,一隻黑色的餅子扁扁地貼在地上。回來時,他又經過那兒,停下汽車,落下門玻璃,孩子們圍攏過來,還沒等他們開口,一隻皮製的足球遞到了他們的手上,孩子們欣喜若狂,接過足球,放一個大腳,足球被高高地射向空中。
他不知道那個球是在幾點鐘落下來的,當時,他把皮球交到孩子們的手上,他就走了。
02
每當月底,工人們總是迫不及待地等著領工資,今天是年底,他們早就等不及了,剛剛過了中午,活兒就已經幹不下去了。他也正想著把工資早點兒發給大家,提前下班,讓他們去採辦年貨。他把工資單填寫好,錢裝進工資口袋,一摞借條擺在一邊,又讓一名工人去就近的市場上換來兩萬塊錢零錢。一切準備妥當,把工人一個接一個地叫進來。
薩瓦杜古第一個進來。一個高大粗壯的人,簸箕般的大手握著一隻纖細的圓珠筆,手放得很下,看不見筆頭。大手蓋住了一切,都不知道簽後的字會落到哪個欄目裡,一切聽天由命。就像在輪盤上下賭注,可是,無論他的賭注下到哪個格子裡,他都會拿到錢。
笨拙地在工資單上簽了字後,薩瓦杜古領走了他的工資。他是看守,工資低,扣除兩千塊錢的欠款和百分之四點五的社會勞動保險金,再加上一年一個月的休假工資,還剩下六萬七千九百八十七西非法郎,湊個整數,實付六萬八千,錢當面點清。
借條還給他,這是他第三次啟用那張借條。他不會寫字,求人代筆,只寫錢數,不填日期。他一直把它珍藏著,手頭緊了,就把它拿出來兌現,像使用支票一樣。按理,沒有日期的借據是不算數的,只因為數目不大,又是自己人,放在那兒,留作備忘就行了。
接下來的是瑪瑪杜,他的工資高,在野外工作,有加班費、野外津貼、出差費等。家裡有錢,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借錢,借錢是他們的習慣,有錢沒錢的,都借錢。附近一家中國紡織廠的會計說,他們那兒也是,沒有辦法,有的企業都快被借垮了。說著,他還無可奈何地搖了一下頭。
既然當地有這種習慣,井隊也就入鄉隨俗,只是在數量上加以控制,借給工人的錢不能超出他們的工資,要麼,出現情況時,就扣不回來了。瑪瑪杜這個月的全部收入,加上休假工資,減去欠款,共得十一萬六千六百西非法郎。他是個精細人兒,會過日子,家裡不缺錢,但是借錢是習慣,好像借了不用還似的。
欠款不能直接從工資裡扣除,得先把該發給他的錢都發給他,然後他欠多少,再從那些錢裡面揀回來,否則,這筆帳無法算清。瑪瑪杜拿起筆,猶豫著,不知道往哪兒落筆,他每次都忘記在哪兒簽字。他伸手指給他一處地方,瑪瑪杜就在他指的那個地方劃一個橫,一個勾,這是他的簽字。外國人可能大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所以他們簽字時,只是作一個私記,相當於中國的畫押。
阿德曼是副機長,錢自然比別人掙得多,可是他的錢都花在了女人的身上,他在野外工作時,常有不同的女人來井隊借錢,說是他的老婆,她們抱來不同的孩子,說是他的孩子,這些他都承認,他給她們錢。可是他在外面還有女人,差不多每去一個村子,每到一個鎮上,都找女人。在井隊工作了二十多年,一分錢也沒攢下來,還經常欠債,快到五十歲的那年,有人勸他,他自己也幡然省悟:「如果再不攢點錢,討個老婆,建立個家庭,晚年的生活可就慘嘍!」
阿德曼想戒掉那種嗜好,他想到了中國人。他認為中國人把老婆、孩子丟在家裡,獨自來到非洲打拼,三年五載都難得回家一趟,很少或不沾女人,一定是吃了什麼藥。阿德曼開始向中國人討藥,他第一次聽到別人向他要這種藥,他被逗得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才止住。阿德曼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站在一邊搓著手,眨著一雙大眼睛,面色有點兒窘。他佩服阿德曼的想像力,他沒聽說過有這種藥,如果真的有,他倒也想拿來試試,他甚至奇怪自己在最需要的時候,都沒有往那上面想過。
——阿德曼的簽字是一個圓圈加兩個槓。
每次最不急於開資的是拉斯瑪尼。他躑躅不前,來得最後,他知道自己的工資已經被他預支了大部分,賬上已經不剩多少錢了。拉斯瑪尼愛喝酒,自己喝沒意思,請吧女作陪,吧女最愛喝好酒。他人總是迷迷糊糊的,工作中也常是這樣,井隊下一個要辭退的,可能就是他,並且已經向他下達了書面警告。他是司機,要杜絕一切安全隱患,不能等著出了事,再做處罰。
拉斯瑪尼不識字,找別人給他念。
「那信上真是那麼說的?」他怕別人蒙他。
「信不著我?去找別人給你念吧?」那人把信給他甩了回來。拉斯瑪尼知道了事態的嚴重性,也因此改正了不少。改正了就好,既往不咎。也許錢越少,就越是怕別人給冒領了去,拉斯瑪尼的簽字特別複雜、囉嗦、難以模仿。他先把工資單的一角塗黑,然後,又把筆飛出去好遠,再繞回來,加上一隻小貓的耳朵、一隻老鼠的眼睛。
因為過年,井隊只扣下他一半的欠款,他拿出一部分錢用來過節,把剩下來的錢,交給一個中國工人代為保管,拉斯瑪尼所有的錢都存在那個中國人手裡,不知為什麼,他只相信他。
拉西納是一家倒閉的中資公司的翻譯介紹來的,一開始他不想要,他的心裡最清楚,和中國人在一起干時間長了的當地人,學會了許多勞動技藝,在工作中比較容易配合,語言上也容易溝通,但是,他們同時也養成一些毛病。後來,那個翻譯懇求他,——一種近於哀求的懇求,他收下了拉西納。
果然,拉西納沒有辜負那位中國朋友的苦心推薦,他幹得好,而且還會瓦匠活,他和另外一個叫布卡裡的當地工人,蓋起了一個機修車間,一座很像樣的房子。他們兩個都是好工人,布卡裡識文斷字,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懂得事理,幹活從不挑挑揀揀,非常勤奮。人一有文化,字簽得也流暢,好看!
他想,將來等他的公司倒閉時,他也苦苦哀求別的中資公司把拉西納留下。可是,為什麼拉西納一到哪,那裡就要倒閉呢?他看了一下工資表,還有吾斯曼沒來領錢。
吾斯曼剛才請了一會兒假,這會兒興沖沖地從醫院趕回來。老婆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重四點五公斤,娘肚子大得走路都費勁。醫生說要剖腹產,就是把肚子割開,嬰兒從裡面拿出來,不過這樣,產婦方面要付費用。吾斯曼說沒有錢做手術,就用沒有錢的辦法兒生。孩子爭氣,父母沒有錢買入場卷,自己來到這個世上,赤裸裸地,光著一雙小腳丫。吾斯曼已經有了兩兒一女,說這是最後一個,他能住手才怪。
因為老婆生孩子,他已預支了大部分的工資,剩下的一點錢發給他,欠款留著下個月扣,又額外地給了他五千塊錢西非法郎的賀禮,是他私人掏的腰包。吾斯曼也是簽過字後拿的錢,他的簽字沒什麼特點,寥寥草草地劃幾筆了事。
大家都領到了錢,心裡也都挺高興的,就像所有的人見到錢那樣。
井隊一般只有少量的中國員工,地方政府為了解決就業問題,鼓勵駐在那裡的外資企業,多僱傭當地人,招標書上也常有這樣的要求,這也是評標的一個得分標準。另一方面,對於公司來講,也減少了很大一部分工程成本,中方人員的費用高。
在前幾年,一台鑽機上要有七八個中國人隨行,其中包括一名翻譯。如今,只留下一名中國機長就足夠了,機長被要求盡快適應當地的語言,翻譯也被取消了。副機長是當地人,要求有多年和中國員工在一起工作的經驗,負責協助機長對外溝通。
當地工人和中國工人在一起干久了,學會講點中國話,中國工人和當地工人在一起工作時間長了,也能講點法語和當地語。在中國人的主導下,他們把漢語、英語、法語和當地語揉和在一起,消化吸收,再經過加工處理,發明了自己的工作語言。這種語言,只有他們自己才懂得。如果英語是English(英格利斯),法語自然而然的便是Faglish(法格利斯),依此類推。他們把螺絲叫「男人」,稱螺母為「女人」,一切形象的、象形的、諧音的、和男人、女人能扯得上的,都被載入他們的詞典。當然,那只是語音詞典,如果需要,他們也能創造出文字來,一些象形的文字、符號,只要能通得過掃黃。
大家整理環境準備過年,把停放的車輛刷洗乾淨,接一個膠皮管子沖洗水泥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