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志,誰願意來這個苦地方長期工作呢?所以他也就沒再堅持。
01
天氣太熱,空調也覺得不涼了,又加三檔,涼氣才肯出來,他先喝了一碗冰豆漿。
中午的飯桌上多了一個人,此人被安排在葉維塔隔壁的房間裡,是一家中資公司來非洲考察的F先生。只見F先生一身公務員打扮,特別是那雙嶄新的黑皮鞋,光亮照人。然而最多也只能光亮一會兒,一落地,便蒙上一層灰土,馬上,乾脆地變成了灰色,而灰得又不均勻,是一種很難看的灰。
「真難伺候!」F先生恨不得左邊褲袋裡裝一隻鞋刷,右邊褲袋裡囊一盒鞋油。
F先生的皮膚白皙,頭髮梳得平平光光的,帶著一副眼鏡,衣服穿得筆筆挺挺,是那種在辦公室的窗台上孕育出來的花兒。
「有大蒜嗎?」F先生一鳴驚人。
眾人舉座皆驚,紛紛把目光投了向他。
「你是要吃嗎?」小胡詫異地問,他知道南方人是不吃生蒜的。
「是呀!你們不吃生蒜嗎?那是不行的,每頓飯至少要吃兩瓣生蒜,你們知道,非洲的病是很多的。」接著,F先生列舉了很多病:有瘧疾、有黃熱病、霍亂、流腦等,還有一些病連他也沒聽說過。說完後,F先生又把一隻手放在腮上,歪頭想了一想:「哦!對了,還有艾滋病。」彷彿大蒜是醫治百病的仙草。
他果然只剝兩瓣,然而他並沒有生吃,而是把剝完的蒜放在碗裡,用開水燙了又燙。
「大蒜被加熱後,就起不到殺菌的作用了。」小胡很專業地提醒。
「哦,可不是嗎,我怎麼就沒想到。」F先生立刻重視起來,趕緊又重新剝了一瓣,這回他只燙一次。他拿出一片消毒紙巾,仔細地把自己面前的餐具擦了又擦,接著又把兩隻手也嚴格地消了毒,如果是吃西餐,他一定會拿著餐刀,給一個牛排做外科手術。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葉維塔,又變魔術似地從褲袋裡摸出一片紙巾,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說:「來,你也消消毒。」
葉維塔微笑著點一下頭,道了聲謝,她並沒有去碰那片紙巾,因為她從互聯網上看到,大陸的這種產品,不全都是信得過的,而且有些材料的來源可疑(據說,有的源自醫院裡用過的紗布),儘管這些消息的來源也並不可靠。
F先生看見桌子上的一盤青椒豬肉,立刻恐怖地想到了豬流感:
「我建議,從今以後,我們別再吃豬肉了。」他恨不得豬這種動物,在地球上立刻消失。直到豬被平反的那天,他突然開了齋,覺得豬肉這種東西,和人的胃相處了幾千年,還是可以信賴的,他自己家裡也養豬,那年,他上大學的錢,還是家裡賣了一頭豬才湊齊的。想到豬的種種好處,他夾在筷子上的肉,又有些不忍心吃了,他反覆地看著它,猶豫著。但最後,他還是吃下很多,要是不吃,健康不好,疾病也會趁虛而入。
多了一口人,自然要加餐,他打開冰箱看了看,放蔬菜的那個格子上,只剩下幾隻白蘿蔔,都已經蔫了,小胡說等它們再蔫一點兒,就將它們扔進鹹菜罈子裡,現在水分還太多,扔進去早了,容易爛。他找來幾個塑料袋準備出去買菜,F先生和葉維塔正在院子裡面散步,看見他起車要走,過來問明了去向,便也一起跟著上了車,總是呆在院子裡面無事可做,也覺得煩悶。
偌大的一個市場,集中了一切地攤商品,除了非洲的土特產,舶來品幾乎全都是中國貨。F先生很有預見地,老早就摀住了鼻子,可是,到了應該捂鼻子的地方,他倒是停下來,不往前走了,如果把嘴也給捂上,人會受不住的。他向他們揚了揚手,意思是說:「算了,算了,你們進去,我在這兒等。」
「來考察項目,又不是來考察買菜,底下幹活兒的人,什麼苦都能吃,又用不著我來赴湯蹈火。」F先生覺得犯不著。然而,考察項目,正是從這些細微的地方入手:副食品供應、物價、工程材料,特別是哪些材料需要進口、當地的政策、法律、稅務、醫療衛生,以及各種自然條件、風土人情、道路交通、勞動力價格、政治是否穩定等等,事無鉅細,能想到的,都要盡可能的考察到。
他和葉維塔消失在一片簡陋的破棚子底下,棚子一個連著一個,撲撲啦啦的一大片,都不知道它的盡頭在哪兒,或者走進去,一頭鑽出來,發現已經出了城。
剛從外面進來,棚子底下顯得有些幽暗,用幾根木頭搭起來的攤床上,躺著幾件可憐的蔬菜,蔫巴巴的好像是在那兒睡著了,如果再沒有人問津,它們真的要睡了。
頭頂上是塑料布的天、尼龍綢的天、紅色的天、藍色的天、開滿了花兒的天、破了的天、漏了洞的天,總之,是骯髒的天。
「我的天啊!」
葉維塔特意為F先生揀了幾樣具有非洲特色的菜,說是做給他嘗嘗新,她解開身上圍布的一角,拿出一把零錢和菜販子討價還價。這些蔬菜一遇見外國人,就身價倍增,葉維塔也就成倍地往下砍,末了,還要求菜販子給她搭上一條黃瓜,兩根胡蘿蔔。蔫了的也行,回去餵那只八十多斤重,誰也不知道有多大年紀的旱龜。
他抓起一個橙黃色的西紅柿拿在手上,發現是漏下來的一塊陽光,便又把它給放了回去。他不好意思起來,臉也紅了,好像那個西紅柿是他偷來的,又偷偷的給放了回去,他斜著看了一眼葉維塔,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很在意她的反應。
女菜販子討好地對他說:「你的老婆太精明,會過日子,人也長得漂亮。」葉維塔臉上一紅,向那女人扔去一片菜葉,嬌嗔地說:「去,不許你亂講。」
他沒搭茬,手裡捏緊了錢包。
台灣和大陸素來不和,同樣的水果,長在大陸叫菠蘿,長在台灣卻偏偏叫鳳梨。一個長長的東西,在台灣叫飛彈,飛到大陸就變成了導彈,大陸給扔了回去,還是飛彈,怪嚇人的。所幸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樣的東西在兩邊飛來飛去。
兄弟之間有芥蒂,相互詆毀,連國際上也看不下去,派一個非洲的賣菜婦從中撮合,管啥用!
02
出了大棚,他們看到F先生還站在原來的位置,沒有動過。不時有孩子、大人、抱著孩子的大人,向他走來,跟他問好,伸出手來和他握手,然後手心就勢向上一翻,開始朝他要錢。F先生窘迫地站在那兒,兩隻胳臂肘緊緊地抱在一起,拚命地躲著從各方面伸過來的手。F先生想往回走,可是,他忘記了汽車停在哪兒,怕丟了自己,他想去那邊的屋簷下避避太陽,又怕不知道葉維塔他們會從哪兒出來,看不見自己。
火一樣的太陽,像烤紅薯一樣在灸烤著他,他一動也不動,腳下半寸厚的塵土,彷彿是水泥,把他一雙嶄新的皮鞋澆鑄在裡面,他沒有去接葉維塔手中的菜,省得要洗好幾遍手,浪費一片消毒紙巾。
他和葉維塔把手上的菜放進汽車裡,開車去另外一個地方買肉,這回,F先生沒有下車。
晚上,葉維塔親自下廚房,做了幾道非洲菜,她已經掌握了使那種叫「岡布」的蔬菜不流出粘液的辦法。一開始,她試著用水焯,結果像鼻涕一樣拉出很長的黏條子,她又試著把它們用油炸,還是止不住粘液流出來,結果只好爆炒。
F先生沒有去碰那幾盤非洲菜,他一直懷疑那些東西的可食性:「沒見過這種東西,能吃嗎?」他很不放心地把筷子掉過來,用筷子的另一頭撥著盤子裡的菜說。
「沒見過」是F先生的口頭語,個中隱喻他見多識廣,而他生長在一個貧困省的貧困縣,貧困鄉的一個貧困村,貧困村裡一個不太富裕的人家。高中畢業,借錢上了一所三流大學,後來,畢業分配到那家公司。
終身既定,F先生心中竊喜,一生但求無過。
晚飯後,葉維塔到他的房間裡來上網,傳輸資料。F先生總是找她說話,問她城裡有什麼地方好玩兒,她推說自己也不大清楚,就藉故走開了,她不喜歡F先生這樣的人,本來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別人無可厚非,但是,她覺得一個年輕的男子,這樣拘泥,謹小慎微,生活上墨守陳規,似乎缺少了點情趣。
他也認為,世界之大,相比之下,人是很渺小的,特別是生活在偏遠地方的人,本來就吃不到什麼,見不到什麼,也做不了什麼大的事情,如果他們再沒有吃過的東西不吃,沒去過的地方不去看看,沒做過的事情不想去嘗試一下,卻是虧待了自己,一輩子活到頭來,還只是認識那麼幾樣東西,吃著從小老娘給做的那幾道菜,不划算。
他知道像F先生這種人是很多的,只能感歎人與人的不同了,有的人情願這樣,有的人情願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兒,就像井隊有些人,把自己的生活環境搞得一塌糊塗,髒得像豬窩一樣,而他們卻感到很自然,認為只有這樣,才是屬於自己的生活。相反,如果讓他們住進宮廷裡,他們會把宮廷改造成豬窩。
他聯想到F先生的考察報告應該怎樣寫,寫這裡不適合人類居住?而這裡的中國人,不是生活得很好麼?寫這裡適合人居,那麼,如果領導分派他來這兒工作,他用什麼理由來拒絕?他可以說:「這裡的市場不好,沒有開發價值。」可那些從中國來的個體戶、集體企業、股份制企業、還有別的國家的外國人,不是都幹起來了?眼看的,只有中國的國有企業的單位,越做越完。
F先生的心裡一定充滿了矛盾,他對工作是認真的,可是他多慮了,國有企業的幹部出國考察,不就是公費旅遊?只可惜他沒有玩好,——是他自己不願意玩,有什麼好玩的?遼遠的平原一望無際,風吹草低見牛羊,而那一望無際的草低下頭,把牛羊全都給露了出來,不就一切都一目瞭然,還有什麼好看的!
反正,大自然裡的一切,對F先生都構不成誘惑,他只喜歡和一些標誌性的東西合影,以充實自己標誌性的影集。他很可愛地伸出中指和食指,比劃著一個丫頭的「丫」字,嘴裡默誦著茄子,F先生是不吃茄子的,而那個「茄」子,卻偏偏要在嘴里拉得很長,很長,比絲瓜還要長,至少,得比照相機的曝光時間要長。
茄子吃完了,相沒照完,那個修理工兼做飯的小胡,不怎麼會照相,忘記了拿開鏡頭蓋。「對不起,來!再吃一遍。」
各種各樣的中國人他見過不少,有與當地氛圍格格不入的外交官,操著標準的外交辭令,工作不大好開展。有小學文化的個體戶,外語講的不多,靠噴唾沫星子充數,口講干了,手足並舉,信口開河,高談闊論,朋友遍天下。也有兢兢業業的實幹家,赤手空拳,打下一片江山,他們的子孫後代也因此成了非洲人。
國有企業大都不賺錢,或者賺了點兒錢,又都被揮霍光了,私營工商業者很容易地便發了財。他們的話題,早已離開了F先生,只是泛泛地指這一類人而已,因為,在背地裡議論別人,是很不禮貌的。
「唉!其實我見過的多了,也只有從中國大陸來的官方人士才這樣。」他說。
他們也許不必要來受這份罪,他們有那麼好的條件:不需要本事,也許是最大的本事,只要把領導擺平就行(而領導又總能讓他們擺得很平)。不必有太大的能力,也許是必需的能力,能四面逢迎,不做錯事就行。幹得好,就地自然提職(排號也該排上了),干砸了,也不要緊,不用引咎就可以換個崗位,變相陞遷。有了他們,領導們便更瀟灑。
「據說,辦公室的裡間都有床。」話說到這兒,他自覺失言,一下子便又不說了。
他一面和葉維塔交談,一面整理文件,自從那天的工程會議後,井位短缺的問題,得到了解決,項目上對他提交的索賠申請函,做了認真的論證,並且對他們的損失做了相應的賠償,問題解決了,他們也就更加忙碌起來。
忽地,他想起在那天的工程例會上,項目主任提出一個村子的井出渾水,需要處理。他忘記了那個村子的名字,拿出筆記本,翻看那天的會議紀錄,他沒有找到那個村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橫線,葉維塔把自己的日記本遞給他。
「×年×月×日×時×分,聯合國國際計劃署駐S國項目處……。」
——一篇完整的英文版會議紀要,語言精練,字跡工整,結構嚴謹。時間、地點、主辦單位、與會各方、會議主題、各方發言、會議總結、下次開會的時間和地點,不一而足,數字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數。在那上面,他輕鬆地找到了那個村子,它的名字叫:「依巴拉空底」。
他試探著讓葉維塔留下來,幫他工作,條件由她自己開,他未能得到她的首肯。他覺得人各有志,誰願意來這個苦地方長期工作呢?所以他也就沒再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