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21章 工地手記(一) (4)
    葉維塔也是不讓人的,立刻就反駁:“從網上看,你們大陸人一開會就睡著了,睡得東倒西歪,想怎麼睡,就怎麼睡,不知道晚上都干什麼去了,也真夠可以的。”不無譏諷地。

    他不願意承認:“這個嘛,我倒不大清楚。”

    “你怎麼不清楚,不是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在網上看到的?會後,睡覺的人還受到了處罰。”

    “不清楚,因為每次一開會,我就睡著了,會上講些啥,不清楚。”

    葉微塔氣得一下子把他的手甩開,倒退幾步,不跟他走了,他頓時覺得在他們之間,有一股海水湧了進來,形成台灣海峽。

    她生氣了?他後悔不該跟她說這些敏感話題,何苦呢,在會上睡覺,是為了養精蓄銳,以便在會後更好地貫徹會議精神。會場上打架?……大概也有好處吧,誰願意在眾多的鏡頭面前,被抓破臉皮,最後搞到國際上去?他想,將來台灣和大陸之間的政治協商會議,也會是這樣的麼?——會開著、開著,打了起來,打累了睡覺。當然,最成功的是:會議開著,各方面踴躍發言,頗有建樹,打架的打著,睡覺的照睡不誤。

    其實,兩個人一點兒都不懂得政治,對那個東西也絲毫不感興趣,葉維塔心裡想著:“也難得他總是變著法兒的逗我開心,他是個好人。”

    既然都已經是這樣了,何不言歸於好?

    這一段的路非常不好走,四周黑咕隆咚的,腳下高高低低,葉維塔心裡有點害怕,她又跟上來拉住了他,她挽住他的臂彎,把它拉進自己的懷裡,把頭也依在了他的肩上。他頓時失去了所有的話語能力,他站下來,面對著漫天的星星,他靜靜地……靜靜地,吻了她。兩個人的身體靠緊了,把隔在中間的海水,又給擠了出去。大陸和台灣,畢竟是一家呢。

    不知不覺,他們走進了村子,來到長老家閒聊,長老正坐在房前的一張涼席上,一邊喝著薄荷茶,一邊和他的幾個太太們說著話兒。自從中國人來這兒打井,村子裡家家戶戶的話題全都是中國人:“別看中國人個子長得小,腦袋瓜兒好使著呢,人也勤快。”

    “他們天剛亮就起來干活,天黑了,點著燈還干,你說,他們不累嗎?”風俗不同,這些話從他們的嘴裡說出來,也不知道是誇獎,還是別的,反正在國外,沒看見過有這麼干的,星期天、節假日,都干。

    “聽說他們那疙瘩的人,全世界第一多,一個個全都勤勞、勇敢,整天都得忙忙呵呵地找吃的,不干不行,就像咱們非洲的螞蟻似的。”

    “看讓你說的,把人家給說成是螞蟻,讓人聽見了多不好。”說著,那個老婆婆的臉怔住了一下,馬上又扯到別的上面去了,——她尷尬地看見,兩個中國人走進了他們家的院子。

    其實,葉維塔他們已經聽見院子裡面有人在說話,其中有一句:“Chinois(中國人)”,他們是聽得懂的,接下去的話,在世界上就很少有人能聽得懂了。他蹲下來,雙手抓起長老那一把干澀的手指,把它們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裡(在非洲,老人們受到極大的尊重),按照當地的風俗,習慣地問,因怕長老年歲大,耳朵不好,還故意放大了嗓音:“您好!”

    “好,謝謝!”

    “您的身體好嗎?”

    “好”

    “您的家裡好嗎?”

    “好”

    “太太們都好吧?”

    “好”

    “孩子們都好嗎?”

    “好”

    “天氣好嗎?今年收成怎麼樣?”

    “好”

    “牛羊們都好嗎?”

    “哦,它們都好,謝謝!”他沒有問糧食夠吃嗎,他可能被要求來扶貧。

    一道環形的牆,圍成一個手鏈,五個圓形的草屋,是鏈上的五顆珠子,是這裡鄉下典型的民居。長老住在其中較大的一間房子裡,其余的四個同樣的房子,分別屬於四個老婆。妻妾們各行其職,互敬互讓,不需要吵架,孩子可以達到三、五十個。

    “巴勒嘎(謝謝)!”長老感謝中國人為他們打井,說:“孩子們生下來,喝的第一口水,是中國人給找的,他們長大之後,都是中國的朋友。”

    他送給老人一包中國的茉莉花茶,又送給他的太太們每人一個紅色的小圓盒子,上面印著一龍一虎,這蜚聲非洲的龍虎牌清涼油,讓老婆婆們愛不釋手,四位婆婆,笑出四種不同的形狀,把開心全都掛在了臉上。葉維塔今晚大豐收,又拍下了四張人物特寫,開心一共有四種。

    他感謝老人送給他們雞和土酒,並對那種酒大大地贊賞了一番,他懇請老人原諒,因為他們的到來,給村子裡增添了不少的麻煩。

    06

    他們回到產院時,已經很晚了,醫生還在忙著,一個小女孩臨產,等待生下另一個小孩兒,還是頭胎呢!

    醫生把他們帶進產房,產房的門敞開著,和外界相通,孕婦下身裸露,躺在產床上,兩條腿向外張開,分別搭在固定在床兩邊的架子上,下身一覽無余,由於小時候被實行過割禮,看上去似乎少了很多內容。他只聽說過當地有那麼一種習俗,還以為只不過是一種儀式而已,點到為止,竟沒有想到會割得那麼徹底,像平整土地,重修溝渠,斬草除根。

    胎兒的臀部先產出,沒有懸念,一開始就宣告了性別,是個男嬰,長大後讓母親操碎心的男孩,也是可以讓整個家族引以為自豪的男子漢,也可以是一個討飯的老頭兒,一個洗車的、賣魚的什麼的。

    接著,嬰兒的雙腿、雙肩也先後產出,只留下頭在盆腔裡,千呼萬喚,不肯出來。這時,產婦已經精疲力竭,醫生也累得渾身是汗,衣服都快濕透了。

    葉維塔站在那兒,面對這樣血腥的場面,像是受到了刺激,心裡很是緊張,情緒非常激動,她想走開,卻又禁不住生命的誘惑。她很不確定地問醫生,靦腆地,毫無把握,又像是怕問錯了:“是不是應該把會陰切開?”

    說著葉維塔伸出兩個手指,朝向產婦的下身,做了一個剪刀的動作。醫生明白了葉維塔的意思,但是她卻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示范性地把兩只手指插進產婦的陰道,向外拉了拉,說:“你看,她的陰道很松弛,只是因為骨盆太小,才造成難產。”

    葉維塔感到十分痛心。他也在一旁緊緊地握著拳頭,暗中替那個產婦使勁兒。一個健壯的助產士,雙手按著產婦的下腹,用力往下推按,醫生上提下拽,左右牽拉,都無濟於事。最後,醫生抱緊嬰兒的雙肩,站穩腳步,用力向外拉,一邊拉,一邊向兩邊扭動,產婦痛苦得不得了,就快要休克了,葉維塔把頭轉了過去。他走到醫生的身後,以防她的手滑脫,向後摔倒。

    終於,“砰”的一聲,瓶塞被拔了出來。

    “呃……!”產婦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醫生手裡拿著嬰兒,站在那兒,嘴裡喘著粗氣,停了一會兒,再看看那嬰兒,是粉白色的,長大一點後才變黑,因為產程過長,頭部不能及時露出來,已經窒息死亡。一個弱小的生命,只露出屁股,顯示了一下自己是男子漢,便夭折了,像一枝曇花,又有所不及,曇花花開花落,完成了一個生命的過程,而他卻沒有。

    助產士從產床下拖出一個桶來,婦產醫生把死嬰往桶裡一丟,近身來照顧產婦,這時產婦的狀況已經有些好轉,血壓也在恢復。過了一會,胎盤產出,胎血流淨,再等片刻,產婦緩緩地坐起來,下了產床,在地上蹲幾分鍾,站起來,自己慢慢地走出產房。

    一個夜晚,一片曠野上,坐落著一家婦產醫院,不遠,有一棵面包樹,一個女人好不容易產下一個死嬰。沒有哀怨、沒有誇張、沒有喜悅、沒有期盼、也沒有家屬圍著醫生吵吵鬧鬧,不依不饒。丈夫沒有因為當了爸爸而狂喜(他不知道上哪去了),婆婆不會因為生了女孩掉頭就走(她甚至不需要來),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結束了。

    葉維塔平生頭一回看人生孩子,雖然不能說“下人”,卻也夠嚇人的,她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身體劇烈地顫抖,面色蒼白,在這黑人的世界裡,頂數她的臉色最白。

    夜深了,葉維塔躺在蚊帳裡,久久不能入睡,一個畸形的血泡在她的眼前漂浮,她左躲右躲,那濕漉漉的東西還是碰到了她的臉。

    夜風習習,蚊帳被吹得侵入進來,黏在葉維塔的臉上,拂之不去,有壓迫感。她開始和它搏斗,掙扎中蚊帳被掀開一道縫,她向外看去。天空布滿星星,詭異地向她眨著眼睛。蚊帳的一角,是一個招魂的靈幡,用一根竹竿挑著,兩條白色的帶子在風中飄擺,她一個人躺在靈柩裡,瑟瑟發抖。那邊的面包樹下,一個巨大的黑洞,陰森恐怖,向這邊呵著寒氣,她拿出手電筒照過去。

    野地裡,一對對明亮的眼睛,有紅色的、有藍色的、有綠色的,發著冷光,在黑暗中盯緊她,盯緊她的後脊梁,從那兒,一股涼氣順著她的脊梁骨一直襲向全身,——狼!不,這裡沒有狼,是鬣狗,它們聽到了嬰兒的啼哭……不,那個嬰兒,他已經死了,他被丟進了桶裡,他現在在哪兒?……那個桶在哪兒?葉維塔突然大聲叫了起來。

    睡夢中,他聽見喊聲,鞋也來不及穿,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慌亂中,把腳踢在一塊石頭上,他痛極了,一瘸一拐地來到葉維塔的床前,掀開蚊帳,她飛快地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身體抖成一團。他感覺到她的雙手冰冷,他抱著她,臉貼近她的前額,輕聲地跟她說話:“別怕,有我在這兒,周圍都是咱們的工人,別怕。”

    醫生拿來一粒鎮靜藥,他幫葉維塔吃下。他把自己的床拉過來,和葉維塔的床並在一起,她一下子跳到他的床上,抱著他睡著了……。睡夢中,她的嘴角牽動了兩下,沒有發出聲音,接著,她的呼吸漸趨平緩,手臂放開他,垂了下來,他拿起她的手,——一只雪白細致的手,像是給抽去了骨頭,柔軟的不得了,他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那只手已經恢復了常溫。他看著她睡著了,睡得像個嬰兒,他把她的頭發掠了掠,把頭放在枕頭上,起身替她把蚊帳掖好,拿起手電筒向大樹那面走去。

    一對對明亮的眼睛,有紅色的、有藍色的、也有綠色的,發著寶石般的光向他聚焦過來,他認識它們,它們是:貓頭鷹、野兔、密獾、狐狼、靈貓。活潑可愛的小動物們!

    夜晚,他的腳趾鑽心地疼,讓他無法入眠,他想,葉維塔受到了驚嚇,精神上會不會出現什麼狀況,但願這只是一場噩夢。

    月牙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辰,他睡著的。清晨,聽見村子裡的雞叫,他睜開眼睛,——晨光初上,照在蚊帳的頂部,他躺在金色的幔帳裡。夜裡做過夢,蚊帳被踢開,早有一個甲蟲爬進來,棲在金頂的下面,熒綠的身子閃著金子的光。

    他起來生火做飯,腳一落地還是很疼,盡管已經好了很多,他想:“這個趾甲可能保不住了。”

    他先燒一鍋滾水把餐具、砧板全都燙一遍,再煮一小鍋稀飯,煎幾只荷包蛋,切一碟醃菜。葉維塔拿一個盆過來取水洗臉,見到他時,臉上有些難為情,目光盡力地回避著他。“昨晚睡得好麼?”

    她說:“還好,一直睡到這時候,中間都沒醒來過。”

    他們彼此之間,誰也沒有提起頭一天晚上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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