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風水先生好像就有那個能耐,他能準確地感知地球的引力和一個枯樹枝對水的渴求。他站定了,因為手裡的樹枝掙扎著要落地生根,終於,他再也托不住它,他知道,就是這兒了。風水先生伸出一隻腳,把那個地方一腳點定,一邊努力地保持住那個姿勢,一邊讓人從旁邊的一堵牆上,拆下一塊土坯來,他接過土坯,對準了那個點,雙手一鬆,同時把那隻腳迅速地向後一撤,那土坯便正好落在那個點上,不偏不倚,時間扣得極準,晚一秒鐘就會砸著自己的腳。
他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再來一塊!先用寶塔鎮住那個水妖,不要讓它跑掉。風水先生鬆了一口氣,拍去手上的塵土,直起腰看一眼那堵土牆,說來也真是很巧,就在這時,土牆的後面突然冒出一顆人頭來。這時,他才感覺到有一股氣味徐徐熏來。風水先生只顧瞇縫著眼睛,聚精會神地找水,卻沒有注意到,距離這麼近有一間茅廁,好像人類腎臟的排泄速度,只有五步之遙,喝完水馬上就得去便溺,否則,便有尿褲子之虞。
項目上有這麼個規定:「井位附近,二十米之內不能有廁所,」沒有辦法,那兩塊土坯被向北移開二十米,那個水妖也識趣地跟了過去,乖乖地鑽到土坯的下面。
村民們好奇,轉著彎兒的想套知風水先生怎麼知道那裡有水。風水先生像是做了賊,有點心虛,他知道自己為什麼先把井位定在廁所旁邊。就像巫師讓那女人把一雙鞋和一塊肉一起埋在土裡,如果靈驗了,自不必說,如果不靈,便怪那條狗把肉給刨出來吃了,非洲有太多的食肉動物。也像中國的算命先生,說出一大堆模稜兩可的理由,給自己留條後路。算命的人對號入座,覺得算得不准,但是又掛點邊,順著這點邊再仔細琢磨琢磨,又好像有點准,末了,還是半信半疑地付了錢。
村民們給那位風水先生錢,臨走,又送給他一隻大紅公雞,花了錢,心裡才踏實,要麼總覺得是隨便說說而已,即便算出來,也不告訴你。
村民們也就此打住,不再多問。否則捅破了天機,於人於己都不方便,他們寧肯相信那兒有水,而那個地方,離他們的宅子又很近。但是科學上不相信,項目上不同意在那兒打井,雙方相持不下,這眼井暫時擱下不打。然而承包商的設備、人馬已經風風火火地從大老遠趕過來,不管這眼井打與不打,這筆搬遷費用,項目上總是要付的。承包商只管指哪兒打哪兒,哪怕打不出水來,項目上也得照樣付錢(打錯了地方白搭),而項目的錢,是來自國際上的援助。
關於井位的問題,他曾經給項目主任寫過幾次備忘錄,在這次會議上,他正式提出索賠,並根據合同的有關條款,開具了相應數額的發票。這些材料被複印成一式三份,——項目上一份,監理公司一份,他自己一份留底,經過各方面簽字,交到秘書處登記註冊。
04
太陽落在一顆巨大的麵包樹裡,在烘烤麵包,成群的蝙蝠,是飢餓的食客。
離樹不遠,坐落著一家婦產醫院,經常在深夜裡,有新的生命在這裡降臨,那嚶嚶的啼哭,劃破夜空,循著無盡曠野中唯一的燈光,來到這裡輪迴轉世。
婦產醫院前面的空地上,豎著一台水文水井鑽機,這眼井是專門為這家產院打的。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工人們還圍在鑽機旁邊幹活兒,他們爭取在天黑以前,把這眼井打完,然後再洗井,一直把水中的沙子徹底清除,水洗清了為止。明天一大早,他們要搬到四百公里以外的另一個村子。今晚,他們要在這裡過夜。
葉維塔跟值班醫生混得很熟,她們用英語聊得挺熱,醫生問葉維塔:「來非洲這些日子,感到習慣嗎?」葉維塔說,她才剛來不久,還只是體驗了一下,要說習慣,那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過她又說了:「到現在為止,還沒感到有什麼不便,我覺得非洲挺好的。」
「挺好玩兒是嗎?有你玩夠的一天,到那時,看你還說好不好,現在說,還早一點兒。」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
醫生和葉維塔的年齡相仿,是鄰近國家的人,醫科畢業後,來到這兒工作。她們兩個都是大眼睛,都非常漂亮,然而,當兩個人站在一起時,倒也分不出誰比誰更漂亮,只能說各有各的優點:葉維塔白到水嫩,女醫生黑得恰如其分,兩個人調換一下,女醫生便黑得水嫩,葉維塔則白到恰如其分,仍然都是非常的漂亮。
葉維塔送給女醫生一個從中國帶來的小掛件,景泰藍的質地,傳統的中國造型。同是外鄉的女人相聚在一起,好像有很多話要說,醫生親暱地對葉維塔說:「你今天晚上,來陪我值班。」
「好的,我就在鑽機那面搭床鋪,晚上你忙完了,我就過來。」葉維塔很爽快地答應了她,因為晚上,她有的是時間。
晚上,村里長老派一個女人,頭頂一大瓢土酒,手提一隻大公雞、送給他們做晚飯。他不單接過了那女人手裡的東西,連人也讓他給留下了,他把雞宰了,讓那個女人幫忙給雞拔毛,開膛破肚,洗好了穿在一個樹枝上。瑪瑪杜為他們揀來乾柴,架起火烤雞,又搬來三塊石頭,品字形擺在地上,支起一個小飯鍋,下面點起柴火,洗好米,添上水,燜一鍋米飯。那個女人跟著忙完了,也就走了。
幾個小孩兒走過來,揀走了那副雞內臟,他順便把雞頭、雞腳也剁下來遞給他們。他們走到一邊,把東西放在地上,其中一個大一點的孩子,把雞腸撈在手裡,捋出頭緒來,用一隻手握住了,另一隻手往前一把一把地擼下去,像是在丈量一根繩子的長短。
大約有幾米長吧,擼到了最後,「啪嗒」一個黏黏呼呼,棕綠色的團塊掉到地上,腸頭上還有東西黏在上面。那孩子把腸頭上的糊狀物抿在手上,彈指一揮,那團東西被拋了出去,在空中不斷地變形,被拉長、肢解,最後不知散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就近撿幾根細木棍架起來,一個小孩兒擄一把枯草,向這邊的鍋底下引去火種,幾個孩子就圍在那裡烤起了雞雜。紅紅的火焰,跳躍在孩子們的臉上,在他們的眼睛裡迸射出生命的光。
雞雜烤好後,那個大一點兒的孩子,把雞腸揪成一小段一小段,均勻地在地上擺成五個小堆,然後把雞胗也撕成五塊,在每堆雞腸配上一小塊雞胗,再把雞頭上的肉也撕下來,分成五份,配上去。兩隻雞腳分給兩個年齡稍大一點兒的孩子,這樣,五個小孩兒就在那裡過上了一種原始的,平均分配的生活。
天旱少雨,莊稼欠收,人們吃不飽飯,有病沒錢看醫生。窮人的孩子,從小就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他們就是這樣,自己把自己拉扯大,只要能抗過幾場大病,進入成年,他們便都一個一個地,變成精壯的小伙子,一身的肌肉塊,疙瘩琉球地在身體的各個部位滾動,體力和爆發力,堪稱世界一流,有許多來自歐美的年紀稍大一點的女人,專門喜歡和他們傍在一起。
這邊,葉維塔也已經在一個折疊的矮桌上,預備好了酒菜,——一盤涼拌西紅柿,兩條黃瓜,去了皮,白白淨淨地躺著。花生米是早就炸好了的,裝進餅乾桶,倒出來一點兒在一個小碟子裡。她往兩隻飯碗裡把酒倒滿,那面的雞也已經烤好,從火上拿下來,滾燙,滴著油,火候適中。撕開了裝盤,脖子、胸脯、翅膀、大腿、尾巴重新組合,散去的魂拾綴不起來了,雞躺在盤子裡,四分五裂,沒有一點生氣,卻挺誘人的,又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葉維塔撕下一隻雞腿,遞給瑪瑪杜。他沒有去接,用中國話說聲「謝謝!」便微笑著走開了,這些當地工人已經和他在一起工作了許多年,工作中不用吩咐,便都知道自己幹什麼,怎樣去做。他們很懂禮貌,每到晚上收工後,便過來幫忙,把行軍床支好,架起爐灶,卸下水桶,找來乾柴,點上火。早上,又過來把一切都收拾好。
飯菜都上了桌,他把應急燈挪近了,照亮了滿桌子的美酒佳餚,遮掩了滿天的星星,兩個人開懷暢飲。
那幾個孩子吃完了雞雜,便站過來看他們吃飯。看見他們兩個人一隻手端著飯碗,另一隻手用兩隻細木棍往嘴裡扒飯,然後,又用它們來揀碟子裡的花生米。一顆一顆的,像小雞啄米那樣靈便,就覺得非常新奇。一個孩子從樹上折下一截樹枝,分成兩段,模仿著他們的動作,試圖夾起地上的一顆小石子,試過幾次都不成,終於夾了起來,不想,往嘴裡放的時候,那塊石頭又掉了下來。
看著孩子們的滑稽相,他們也覺得很有趣。他們喝著土酒,吃那烤雞。喝著喝著,興趣來了,兩個人玩起了成語接龍的遊戲。
天上一道白光,拖曳一條長長的尾巴,仿似一隻粉筆,在黑板上拉出一道白線。兩個人放眼追了過去,就從「流星趕月」開始吧,一路「峰迴路轉」喝了不少的酒,轉到:
「回頭是岸」
「黯然無光」。前後的字已經對不上了。
「光輝燦爛」
「燦若繁星」。又回到了星星。
「不對,罰酒,我的最後一個字是『爛』。」
「哦,那是你自己搞錯了,應該是:『光輝爛燦』,我們大陸人都是這麼說的。」
「不行,你強詞奪理」。
「禮尚往來」他趕緊接下去,想把話題繞開,其中也暗示了她有時候也玩兒賴。
「不行,我不幹麼,你賴,不跟你玩兒了。」
「好!好!我認罰。」他喝了一口酒。
「接下去說,說到哪了?」
「說到『光輝爛燦』。」她倒是被繞進去,改不回來了。
「燦若繁星」
「星羅棋布」
「布……不……」
「不了了之」
這句不算,不能總是「不了了之。」他已經說了兩次「不了了之」。他又挨了罰,喝酒!那米酒醇香,口味微酸,滿滿的一大瓢,干了。
05
飯後,兩個人就著星光聊天漫步,此情此景,本身就具有十分的浪漫況味,可是,他說的話題比星星還要遙遠,他恨自己笨嘴拙舌,不能把他們的距離拉得更近。不過他今天喝了酒,膽子大,聊得也比較暢快。
原野上的小路,高低不平,葉維塔牽著他的手:「你剛才說的『光輝爛燦』,你們大陸人真的是那麼說的嗎?」他已經忘記了那一回事,經她這麼一提,一下子倒覺得這是一個嚴肅的學術問題,不可誤導他人,於是便說:「這個……我也搞不大清楚,不過我剛才是開了一句玩笑,你不要認真哦。」他剛才開玩笑的時候,對這兩個字還很肯定的,是讓葉維塔那麼一問,才又咬不准了,是「爛燦」?還是「燦爛」?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看來,這還真是一個學術問題,需要開會討論才行。
「開會?」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在電視上看,你們台灣人一開會就打了起來,扔鞋子,逮著什麼扔什麼,就是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也真是的。」不無挖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