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時失去了所有的話語能力，他站下來，面對著漫天的星星，
他靜靜地……靜靜地，吻了她。
01
這眼井是打給一所鄉村小學校的，說是鄉村小學，卻不見村子，說不見村子，卻又位於幾個村子的中間，——它坐落在一片叢林之間的空地上，是為了讓周圍幾個村子的孩子，都能等距離地來這兒上學，放學的時候，也都能在一個差不多的時間裡，回到各自的家。
然而，一路過來，他們並沒有看見村莊，只見到一些林間小路，彎彎曲曲的，通向四面八方，那些村莊往往相距得都很遙遠。
前一眼井也是打給一所鄉村小學的，不同的是，那裡只見村莊不見學校，嚮導領他們在叢林裡找了半天，有時還得彎下腰來，扒開草叢去找，找得好辛苦。他和葉維塔坐在汽車裡看著嚮導在那兒摸摸索索，東翻西找，感到很奇怪：「怎麼會這樣的去找一所學校？」
可是，更讓他們奇怪的是，那個人居然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這兒。」嚮導一邊嚷著，一邊向他們擺手。他們下了汽車朝那邊走去，扒開枯草，看到地上栽著一個水泥樁，上面用油漆做了記號，嚮導用手扶著那個樁子對他們說：「學校就在這裡，只等著你們打出水來，立刻開建。」
「哦，原來是這樣！」他們恍然大悟，不過，這倒是一個聰明的決定，先找水，後建設，以免學校建起來了，卻打不出水來，師生們還得整天為了水的事，奔波操勞，再說建築的過程中如攪拌水泥什麼的，也難免用得著水。
他們今天給打井的這個學校很小，只有一排教室，是用水泥磚砌成的，一共有五間，是國際上援助的項目，目前只開三個班，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操場很大，和野地連在了一起，八百米賽跑，不用轉彎，操場邊上，有幾處房子，是分給教師們住的，離每個房子不遠，另外有一處單獨的小房子，那些都是廁所。
學生們穿著很破爛的衣服，這裡的人，沒有縫補衣裳的習慣，孩子又多又那麼好動，補也補不完，再說，除了用土布和土法縫製的衣服外，其它的原本也都是買來的舊衣服，也無所謂合不合身、好不好看、男裝女裝，不露著就行了。
都是大姑娘了還光著腳，手裡揮動一根樹條，嘴裡大聲吆喝著，追趕幾個男生。書包就更是五花八門了，很大的一部分只是一個塑料方便袋，好一點的書包，是好看一點的塑料方便袋。學生們每個月也上不了幾堂課，而且功課也不多，大部分時間用來玩，有時校方發不出工資，教師們罷個把月的課，孩子們便更是沒了約束。
女教師有二十多歲，也擠過來看熱鬧，她的下身竟然穿著褲子！這樣裝束的女人，在偏遠的鄉村還是不多見的，別的女人一般都在下面圍一塊布，大塊的圖案，色彩艷麗，把腰和臀部的曲線盡顯出來。布圍到膝蓋以下，下面露出纖細的小腿，很有型，細長的腳，最小也在三十九碼以上，三圍都在模特標準之列。
女教師低而彎的眼眉，濃密的長睫毛向上自然捲曲，曲美的身段，下肢好像在肚臍以下就分了叉，修長的雙腿在身體的總長中佔有很大的比例。一口流利的法語，從她那一口細密雪白的牙齒間，有節奏地蹦出來，像是一個個美麗的音符，優雅動聽，多少有些說服力，她用懇求的口吻對他說：
「你能給孩子們講一堂課嗎？」
「講什麼呢？」他猶豫了一下，問。
「就講一講你們是怎麼打井吧。」女教師補充說。
「講什麼？」機器太吵，他聽不清楚。
「打井」女教師雙手攏著嘴，湊到他的耳旁大聲說。
「哦，那好吧！」他大聲回答，他覺得這正是自己的強項，就很樂意地答應了下來。
一個老教工吃力地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往掛在樹上的一個破汽車輪轂上砸了幾下。
那個輪轂正被吊在樹上贖罪，每天在固定的時間裡，被人拿石頭往身上砸。因為它曾經製造過一起車禍，也許曾經的一次車禍造成它的破裂，它的身上有一道裂縫，聲音被夾扁在那道縫隙裡，變了形，既不嘹亮，也不沉悶——幾個不甘的冤魂，在裡面沙啞地嘶鳴。
汽車翻了，車體變了形，人被卡在車裡面，掙也掙不出來，痛苦地呻吟著，一開始聲音還挺響，漸漸地啞了下去，就是這樣。
然而它是一個輪轂，破了，有點響，不好聽，而且上課的鐘聲，總是比下課的鐘聲更難聽。那個令學生們厭惡的聲音，迅即傳遍了整個操場，迴盪在叢林裡。大多數的學生受到鑽機的吸引，沒有馬上返回教室，定井位的人說，在四十米的深度有水。他們問一個工人：
「師傅，現在打多深了？」
那個工人卻給他們出了一道算術題，儘管他自己的算術水平剛剛夠算清幾根鑽桿。
「一根鑽桿長六米，我們一共有二十根，你們算一算，一共用去了幾根鑽桿，再加上七米，就知道有多深了。」
幾個學生先數了數車裡面剩餘的鑽桿，然後，便拿一根樹棍在地上認真地算了起來，先用減法，後用乘法，再用加法，算來算去，已經打了七十多米。
「怎麼還沒有水啊，不是說四十米就有水嗎？」
「那可沒準兒，也許打十幾米就出水了呢，運氣不好，打一百米也沒用。」
葉維塔在一棵大樹下準備做中飯，水已經燒好了，可是到這時候了，還不見村子裡派人送雞來，就連工人們的飯可能也成了問題。給學校打井就是這點不好，沒人送東西吃，學校裡沒有這筆預算，不像給村子裡打井，村民們出於好客和感謝，送飯給他們吃，還送給他們雞、羊、花生、土酒和牛奶。她取出一個大鍋，順便把工人的飯也一起做出來。中國人有時讓當地工人對村民們說：「沒有雞就沒有水。」也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不過給村子裡打井，倒是不愁沒雞吃的，就當是開個玩笑吧。
監理傳下話去：「再往下打一根鑽桿，如果地層沒有變化，就終孔，提鑽，結束作業。」這當然和有沒有雞吃沒關係。
這六米將是關鍵的時刻，是否能打出水來，好歹將要有個結果。孩子們誰也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只有二年級的學生，對今天的鐘聲感到特別，——他們要聽一個來自中國的專家講課。
02
「同學們好！」開頭語沒什麼出奇，是老生常談，隔壁班級的老師也是這樣開的頭，這在全世界差不多都是一樣的。
「老師好！」回答得不怎麼整齊，尾音「好！好！好！」拉出來好幾個，像是一個幾重唱。「要不要再來一遍呢？」他又想，再來一遍也整齊不了哪去，就算了。他走上講台，往下面掃了一眼，學生們都規規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包括葉維塔和女教師在內（她們現在也是學生），全都是明亮的大眼睛，濃密的長睫毛，他費力地尋找，竟沒有找到一雙小眼睛，單眼皮。
他拿起一段粉筆，身體轉向黑板，黑板今天擦得比平時要好，只是靠上的地方，隱隱約約的有幾個字母沒有擦淨，可能是值日生的個頭不夠高。其中最靠上的一排字，黑板擦的痕跡短促，發力迅速有力，尾端急速下滑，那是跳起來擦的，他拿起黑板擦，把那幾個殘餘的字跡抹了去。粉筆在黑板上沙沙地走，幾條平行的橫線代表不同的地層，豎起的桿子是鑽機，畫完了，他一邊解釋，還一邊舉起手，向空氣中一橫一豎地比劃兩下。
「現在，我們要用鑽頭打穿風化層，在基巖的裂隙裡面尋找水源。」
孩子們捂著嘴偷著笑，吃力地把嗤嗤的聲音壓到最低。老師憋著笑，掩飾性地抬手摸一摸下巴，頭順勢低了下去，把臉握在手心裡，兩個肩頭痛苦地一聳、一聳。
葉維塔微笑著，她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上，向同桌的女孩兒借來一個本子，本子的兩個下角向上翻起好幾片嘴唇，彷彿也在笑，撫平了，又自動地捲上來，還是笑。又借來一截鉛筆頭，不好意思，太短了，害怕出頭，直往手心裡縮，它的身上還有星稀的牙印子呢，一定是女孩兒遇到了難題，一時解不開，把鉛筆放到了嘴裡。後來，葉維塔又細心地發現，可能是那個孩子沒有卷筆刀，連那個露出來的鉛芯，也是用牙齒啃出來的呢。
葉維塔用那個鉛筆頭，一邊認真地畫著黑板上的示意圖，一邊聽他講課。那只羞澀的鉛筆頭，竟然勾勒出一台真正的鑽機，比他在黑板上畫的好多了，要是讓他看見了，心裡還不知會怎麼想，也許會不好意思吧。葉維塔畫完了，便抬起頭，看著他講課，她聽不懂他說的話，只管用兩隻大眼睛，輪流地打量著他和孩子們臉上的表情。
他只覺得自己是一個新來的年輕教師，而校長正在下面旁聽他講課。他的心裡有點發毛：「怎麼都是這種表情？」
他心裡想：「是複雜的專業知識讓他們勉為其難？還有，學生們目前的法語水平……？」很快地，他就鬆了一口氣。終於，一個女孩兒好像看懂了，她覺得豎起的桿子一上一下的，是在舂米，同桌的男孩兒則肯定是一根棍子，****地洞裡在釣螞蟻。老師想：「反正外面鑽機吵吵鬧鬧的，也上不了課，就讓他隨便去講吧。」
置身在這樣的一個小學課堂上，葉維塔也覺得很新鮮，她彷彿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這樣的書桌、這樣的課椅、記憶中的老師、隔壁班級的讀書聲。她不好意思像小學生那樣，用好奇的眼光，老是盯著他看，目不轉睛，她也許不想給他造成心理上的壓力，便低下頭，在那張紙上畫著，又不時地抬起頭，看著窗外。
下午的陽光，灑滿整個操場，從教室裡面往外看，分外地亮。葉維塔取出太陽鏡，也許她想到是在課堂上，便又把它放了回去，瞇起了眼睛。那邊，工人們無精打采地坐在汽車的影子裡，任鑽機自己「匡啷啷，匡啷啷……」一個勁兒地敲著。
突然，那聲音不響了，轉盤停止了轉動，鑽頭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一下，緊接著就聽：「噗哧」的一聲，一道白光沖天而起，圍在鑽機旁看熱鬧的孩子們，像是一群受驚的小鹿，往四下裡奮蹄逃竄，及至他們反應過來，又一起向井口湧去。葉維塔差一點驚叫起來，接著，很快又鎮靜下來，看了看他。
清涼的水，猛烈從地底下噴出來，在高處散開，變成天上來的水，飄灑到地上，打濕了孩子們的衣裳。他們沐浴在這人工的瀑布裡，高興得不得了，像一群正待收網中的魚兒，在水面「啪！啪！」地跳，盡情地享受著這旱地甘霖。濕透了的背心緊緊地裹在身上，便有幾個圓鼓鼓，拳頭大的肚臍凸顯出來，——它們都是鄉下接生婆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