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16章 走近大自然 (1)
    他的心砰砰地跳,禁不住又抬頭朝那兒瞥了一眼,不捨地扭過臉去,

    ——他沒有去打擾她。

    01

    葉維塔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元氣,她不再忌食那些平時害怕發胖的食品,身子也有了些力氣。想到來非洲也有些日子了,還沒有真正地接觸到這片土地、這裡的大自然,觀賞到那些在大自然裡賴以生存的野生動物,以及土人們用純自然的手段獲取生活的方式。心裡便躍躍欲試,有些呆不住了。

    好久沒有遠足了,他也想出去走走,這是他的習慣。每隔一段時間,總要跟著鑽機到野外轉轉,吃一頓小鎮上的烤肉,到部落裡東家瞧瞧,西家看看,閒逛。

    他駕著汽車行駛在草原上、叢林中、戈壁灘上、沙漠裡。每當這時,他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心情,——也難怪他說不出,因為這時,他的心裡是空蕩蕩的,一切工作和煩惱都拋在了腦後,心情非常輕鬆自在。

    有時,他覺得自己是一隻野兔,在草地上蹦來蹦去,尋找自己喜歡吃的草。有時,又覺得自己像一隻小鳥,在叢林中,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自由自在地唱著歌。有時,他也覺得自己是一隻禿鷲,鷹眼圓睜,浮游俯瞰,在高空翱翔。

    他只需張開翅膀,並不去搧動它們。

    他不止一次地在曬蛋架子上睡得涎水橫流,引來蜜蜂、蒼蠅吸食。這種架子,是在村子裡或村頭上用原木搭成的平台,因為只有男人才有閒工夫躺在上面,所以,井隊的人給它起了這麼個諢名。其實也曬不著什麼,那些架子一般都搭在大樹底下。

    「呵呵,……扯蛋!」

    這幾天他吃得特別多,體重增加了兩公斤,葉維塔經常下廚房,做出一些非常好吃的台灣飯菜,並且把每一道他們喜歡吃的菜的做法兒,寫下來,釘到廚房的黑板上。如冬菜鴨:1、熟鴨切塊,2、碗底先放冬菜,再放鴨肉,用大火蒸八分鐘後,倒扣在湯碗裡,再將鹽、味精、酒、白胡椒粉、香油、高湯適量,倒進湯碗即可食用。

    又如啤酒肉末茄子:取紫長茄子兩條,肉末六十克、小蔥三根、獨蒜一個、姜五克、紅椒半個,花生油、啤酒三十毫升、黃豆醬三大勺……

    他去過很多國家,做過環球旅行,到過北極。唯獨有一個地方,他要特意去吃,那就是台灣。葉維塔對他說:「如果你去台灣,我來給你做導遊,帶你吃遍島上的小吃。」——他已經口水漣漣了。

    多少年了,他一直吃集體伙食。大鍋飯,胃口是別人給的,端上來什麼吃什麼,既來之,則吃之。技術工人兼職廚房,北方鄉下人的口味,無論葷素涼熱,一定要醬油,否則便沒有色。他們說的色,不是色、香、味的色,而是「色兒(shaier)」,這種「色兒」盛到盤子裡,就是無論什麼菜都是黑乎乎的,這使他經常暈菜。

    玩兒命的抽煙,喝酒,味覺神經麻痺,需要強刺激才有感覺。五香太少,一定要十三香(只恨沒有七十二香,八十四香),而且什麼菜都用十三香,用法、用量完全一樣,仿似一單中藥配方,在不同的病家身上,被重複地使用。他的口味偏淡,可是在這炎炎的大太陽底下,那些出力、出汗的工人,需要補充鹽分,所以每道菜都是苦鹹,他吃了太多的鹽。

    在中國,誰過的橋多,走的路、吃的鹽多,誰就聰明。他們不遠萬里,從中國趕到這裡來,走了那麼遠的路,經過那麼多的橋,又吃了那麼多鹽,自然很聰明,可是他們卻固執到新事物只接受流行歌曲,口味也只是沿襲了自家的傳統習俗。做飯,是他們的外婆教給他們的母親,而他們又是吃母親做的飯長大,耳濡目染,熏出來的。他們也經常吃館子,可就是沒有發現餐館裡的菜,並不都是黑乎乎的,而真正的廚師是該用什麼,用什麼,不是一律的十三香。

    然而,他們做飯卻是認真的,他們知道自己不怎麼會做,生怕做得不香,怕不香,便猛加佐料,結果越發不香。他們沒有學習的習慣,他們不需要學習。他們的技能,是師傅傳的,而師傅們,比他們念的書還少,是在國營企業的大鍋飯裡混過來的。就這樣,沒幾年,便青出於藍而遜於藍了。

    他看著盤子裡面葉維塔做的菜,胃口大增,多少年了,吃著和民工一樣的伙食。而那些人,礙於面子,沒有往盤子裡澆上醬油,加點細鹽,咕咚咕咚地撒上十三香,就將就著吃下去了。

    路邊的樹木一點一點地多了起來,他把汽車開下公路,在叢林中高速穿行,左避右閃,汽車時而被枯乾的枝條抽打得尖叫一聲。幾個低矮的遊牧人的帳篷,搭建在一大片空地上,是為了避免野獸和蛇蠍的襲擊。空地的邊緣,散落著一叢叢的灌木,樹枝上長滿尖利的刺,幾隻山羊站在樹冠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躲開利刺,採食枝頭的嫩葉,仿似採茶姑娘們在作業。

    穿過樹叢是一片沙地,他掛上前驅,選好檔位,油門踩到底,一鼓作氣衝了過去。又穿過一片叢林,汽車進入泥沼,他根據以往的經驗,採用四輪驅動,低速大油門,中途不換擋的技法。汽車像爬犁一樣在爛泥裡滑行,車身忽左忽右地飄忽不定。他踩緊油門,雙手握緊方向盤,輕輕地修正方向,緊接著,車輪粘著濕漉漉的泥水,又吃力地爬上一個陡坡。

    下了坡,他摘下前驅,連續加了幾擋速度,汽車就隱在一條溝壑裡不見了。在溝裡急速行駛,捲起的塵土迅即填滿了那條溝,像一條拉鏈一樣,就把那個地縫給拉上了,而汽車正是那個拉鏈頭。出了大溝,他鬆了一口氣,轉頭問葉維塔:「怎麼樣,怕不怕?」

    葉維塔不怕,反而覺得挺過癮的。她扶穩了,回頭看看那滾滾的黃塵,轉過身來,興奮地說:「從來沒坐過這樣的車。」

    他告訴她:「這裡是當年巴黎——達喀爾汽車拉力賽的一個賽段。」

    「哇!太刺激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她跑在聲名顯赫的汽車拉力賽的賽道上。

    他看了一眼速度表,右腳微微抬起,收起一點油門,汽車減慢了速度。繫在後視鏡上的一條紅絲線,在他的眼前飄來飄去,好像在提醒他那件事情:井隊的一位中國工人,開著這輛車,撞死一個騎摩托車的黑人。事發時,那位工人行駛在主路上,享有絕對的優先權。然而,也不能因為有理就可以橫衝直闖,漠視人的生命的存在。就在那個工人回國幾個月後,井隊接到法院發來的一封警告信,收信人正是那位工人,信中把他痛斥一頓。

    02

    車禍後,有人在汽車後視鏡上,繫上那根紅絲線,說是能辟邪。

    迷信的人家,在戶外的牆上貼一面小鏡子,便把邪氣反給了鄰居。也許是那根紅絲線在起作用,那輛汽車以後再沒出過事,直到它被賣掉之前。也許是那根紅絲線在起作用,禍事被轉移到另外一輛汽車上。

    只記得那一覺睡得特別香,好久沒那麼睡過了,他伸直兩腿,非常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可是他的腿卻伸不直,他捲縮在一個角落裡,——一天夜裡,他感覺在沉睡中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知道躺在什麼地方,身子底下鋪的是一種紡織品,身上壓著一些雜亂的東西。他想翻一下身把那些東西抖掉,他的手碰到一件物體,他摸摸索索地發現,那是一個汽車方向盤懸在他的頭上方。

    他的記憶力立刻恢復過來,從被壓扁的車窗裡擠了出來。夜色中,他矇矓地看到他的汽車四輪朝天,車的頂部平鋪在地上,車窗全都變了形,玻璃一塊不剩,汽車報廢了,他自己卻完整無損。然而他知道,好運不會總是落到同一個人的頭上,在公路上看見過多少次車禍,有的就發生在身邊,都好像是身外之事,這次輪到他自己了,才知道生死之間的距離有多麼近,就像翻開一張撲克牌,反過另一面,你就完了。打那以後,他開車的速度就減慢了許多。

    每次井隊來新人,他都帶他們到公墓裡去,那裡一排豎著十座同樣的墓碑,都是因車禍留下來的中國人。中國醫療隊第一次車禍,慘死四個,第二次車禍又死四個,另外兩個是別的中資企業的人,也是死於車禍。這個國家不允許火化,他們回不到自己的祖國,不得不在這裡入土為安,成為這裡的永久居民。

    醫療隊出事的那天,他正在施工現場,村裡的人給他搬來一張土製的躺椅,他躺在上面,展開四肢,讓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充分地向外冒著熱氣,——那天怎麼那麼熱。

    太陽在正頭頂兒,不過中間隔了一棵大樹,使他自己和太陽、大樹處在同一條直線上,這樣的現象,在天文學裡面叫日全食。他躺在樹的影子裡,微風吹過,捲起地上的沙土,落在他的臉上,他抓起草帽把自己扣在裡面,工地上的噪音已經成了催眠曲。

    他的頭上方垂下一個樹杈,監理的收音機吊在那個樹杈上,就好像把主播本人吊在那兒,驚恐地述說。聲音尖利,銳出一個角來,刮在汽車的反光鏡上,再反到他的耳朵裡就有點變了調。也不知是反光鏡的質量不好,還是收音機的質量不好。汽車是新的,收音機很低檔,不知Madein哪個國家。

    「車禍……」,整天都是車禍,汽車也真是個禍害!

    「中國醫療隊……」。

    他的大腦像是被安裝了間諜軟件,一下子抓住一個關鍵詞,便認真地聽了下去,——一段音樂後面是例行的節目,可是在節目中間突然插播一條消息,讓他聽起來非常震驚,起初,他還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他願意是自己錯聽。他很想說一句:「別瞎說了。」可是他面對的卻是一架比他還要痛苦的收音機。最後,事實被重複的插播所證實,他無法抵賴:

    「今天早晨,中國醫療隊在通往×××的公路上發生車禍,造成三女一男,共四名中國人死亡。」

    他發動汽車,直奔中國醫療隊,一路上心情沉重,那裡的中國人他都熟悉,一共才有十幾個人,今天突然走了四個,他們會是誰呢?那把那幾個人輪番地想了一遍,可是,在他的腦袋裡,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他突然看到速度表的指針已經接近一百五十公里時速,他慌忙地收起油門,手裡握緊了方向盤。他盡力地克制著自己的心情,心裡不斷地告誡自己,幾次把開得飛快的車速又降下來。

    內科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女醫生,長得白白淨淨的,因為有了些年紀,身體略有些發胖,也因此更顯得富態雍容。這次來非洲,也是她職業生涯的終結,那個時侯的中國,工資低,人民的生活水平還處於溫飽階段,醫院的領導覺得她辛辛苦苦地干了半輩子,像這樣的老知識分子,組織上理當給予照顧。於是,就在退休之前安排她出一次國,以兩年豐厚的工資加上艱苦地區補貼,頤養天年。

    會有她嗎?……他不願意再往下想。

    「這裡的蔬菜水果太貴了,平時誰都捨不得吃,這瓶VC藥丸,你帶回去,每天吃幾粒,對身體有好處。」護士小禾,在他打擺子住院時,一直得到她的細心呵護,臨出院時還送給他一瓶營養藥丸,滋補身體。

    不會有她吧?——這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還有司機老李、隊長、廚師黃師傅、X光醫生、翻譯、婦科醫生小尤。

    公墓裡,一個搶眼的位置,已經安息著四個中國人,他們是醫療隊前幾期的隊員。二十幾個黑人正在旁邊幹活,他們分頭挖著四個墓穴。數米深的棕紅色鐵帽石,覆蓋在地的表層,鎬頭下去「吭崩」一個白點兒,鎬把斷裂,筋脈震動,手臂發麻,——有著數千年傳統習俗的中國人,誰願意讓自己的屍骨流落異鄉?

    旁邊站著一個當地企業的老總,沒有看出其中的玄機,派來一台挖掘機,義務協助施工。中國醫療隊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和精湛的技藝,在這個國家被廣為傳頌。下葬的那天,人們從各地趕來,給他們送行,為他們灑下哀思的淚水。

    後來,又有兩名因車禍死去的中國人,加入了這個行列。十個同樣的墓碑,整齊地排列在那裡,兩邊還有延伸下來的空地。他從第一塊墓碑逐一地看下去,看到最後一塊,他的目光停留在墓邊的空地上,心裡若有所思,——他希望那裡永遠空下去。

    他帶他們到這兒來,一方面是為了憑弔死難的同胞,更主要的是讓他們引以為戒,開車時注意安全,井隊原先的一位經理,一個生前就眾口讚譽的好人,就是因為車禍慘死在這裡。死前,只來得及歎一口氣:

    「唉!……」不知留下多少遺憾。後來,他的遺體被運到鄰國火化,骨灰有幸送回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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